第246章 第二十一枝红莲(一)
1、
点点香笼, 绡纱湿透,环佩叮咚间,罗裙落地, 女子声音略微颤抖,却又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决绝:“……我答应你的要求, 只盼你说到做到,不做津王爪牙, 尽心尽力辅佐我儿。”
她忍着羞耻、怨恨、厌恶说出这样的话后, 原以为那人会饥渴难耐地扑过来拿她寻欢,谁知对方却坐在帘幔后半晌未动。
究竟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沈娉再三告诉自己,事到如今, 已是无路可走,司清和发现了她的秘密,倘若不按照他所要求的做,那么等待她和皇儿的必将是万劫不复,为了孤儿寡母活下去, 为了不沦为他人刀俎下的肉,她只能委身于司清和, 这个……阉人。
因脱掉了衣衫, 殿外窗棱透进的冷风吹在裸|露的肌肤上, 带来一阵冰凉, 沈娉双手环胸,紧紧咬着红唇, 她心一横,大不了日后皇儿坐稳皇位,再将这阉人杀了!
谁知当她步入内殿, 已决心主动献媚时,却发现那阉人单手撑头,眼眸闭合,竟似是睡着了。
沈娉心中当时顿觉耻辱,他这是刻意对她视而不见,想要她跪下乞求?!
正想伸手去触碰,却见那人缓缓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沈娉感觉自己心中无数想法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只得别开头,咬着牙:“我已按照你所要求的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答应我的事,须得做到,否则我便是死,化作恶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隐睁眼所视便是一具堆雪般的女体,非礼勿视,他忙闭上眼,取过椅背上的外衫,给沈娉披上,随后背对她:“不必了,先前的提议,是我欠缺考量,你……”
他话未说完,沈娉却瞪大了眼,她已下定决心,自甘下贱剥衣服侍他这个阉人,箭在弦上,他却说欠缺考量?难道他要投往津王麾下?
沈娉逼着自己主动上前,从背后抱住谢隐:“清和公,明明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又反悔,改了主意?是否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叫你不高兴了?你只管说便是,我定当改进。”
她的手紧紧扣在谢隐腰间,谢隐感觉不自在:“你先松开。”
“我若松开,你便不理我了!”沈娉心急如焚,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她心中狠狠将司清和这阉狗骂了又骂,却还是不得不求他,“清和公,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其实我也心悦于你,只是不敢说,怕说了,又被人知晓,害你无辜丢了性命,如今陛下已驾崩,这宫中人情冷暖我已尝遍了,只盼你莫要辜负于我。”
谢隐听她这般口不对心,十分无奈,只得道:“那你也得松开我,我们再好好谈谈。”
“……你不骗我么?”
“不骗你。”
沈娉考虑再三,虽不知司清和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还是依他所说收手,用忐忑的眼神望着她,于是落入谢隐眼底的,便是个柔情似水、娇弱无比的女子。
他将外衫给她披得更紧一些,轻声道:“你先将衣裙穿上。”
沈娉却怕他跑了,“你不是要我吗?我不穿,我穿上了,你万一反悔怎么办?”
谢隐哑口无言:“……我不会反悔。”
沈娉自然不信他,这人能在陛下驾崩后趁火打劫,威胁她这个皇后委身与他玩弄,便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现在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但她确实不想跟司清和发生任何关系,谢隐再度背过身,沈娉见他不像欲擒故纵,这才快速捡起衣裙穿戴完毕,然后将谢隐的外衫拿在手里,说:“我穿好了,你想跟我谈什么?”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她软话硬话都已说尽,他却一意孤行,非要她的身子才肯相助,津王虎视眈眈,潘贵妃更是盼着司清和站到她那边,沈娉又有什么办法?
“之前我们的协议就此作废。”
沈娉一听,几乎控制不住绝望的表情了,短短数秒钟,她心里已想过不下五种要劝谢隐回心转意的方法,然而谢隐接下来的话却令她愣住,“是我失礼了,太过异想天开,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昭荣太子乃是陛下嫡亲的儿子,我自该尽心辅佐,请娘娘放心。”
沈娉简直要以为今儿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饶她是聪明绝顶之人,也决计想不到眼前这人内里换了个芯子,只觉得司清和脑子怕是坏掉了,而且这话并不能取信于人,他是不是收了津王或是潘贵妃那边的好处,因此故意与自己虚以委蛇?想要三方讨好?
但明面上又不能跟司清和撕破脸,沈娉慎之又慎,最终还是决定先软化态度:“清和公这话说得见外,先前我的话也不是胡言,我确实是对清和公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往日陛下健在,我不敢流露,如今陛下驾崩,你我在这深宫之中,也是寂寞孤独,倒不如互相取暖,也算是有个伴了。”
她理智谨慎且多疑,这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该有的特性,谢隐也不急着解释,只温声道:“既然娘娘这样说,日后只管看着便是,我不会欺骗娘娘。”
沈娉躲过这一劫,又得了谢隐承诺,按理说该高兴,然而她总是忍不住要想,他是否另有图谋,于是出去了便悄声吩咐心腹宫女:“去查查看,这几天司清和都见过什么人。”
先帝刚刚下葬不久,朝中正在为新帝人选争吵,昭荣太子乃是先帝与沈皇后的亲生儿子,只是今年才六岁,太过年幼,潘贵妃所出的大殿下年纪虽长,资质却愚鲁,而身为先帝亲弟的津王殿下素有贤王之称,拥护者重。
先帝乃是暴毙,驾崩前未曾留下传位诏书,昭荣太子虽是嫡子,外家却早已败落,大殿下虽愚鲁,潘家却家大业大,津王更是不必多说,他与先帝乃是同母所出,只比先帝小两岁。
这些年先帝在政事上表现平庸,愈发显得津王才高八斗,朝中很是有人拥护,三足鼎立,于是最后的目光就都聚焦到了先帝亲信,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司清和身上。
这位被所有人尊称为清和公的宦官手里,可握着不亚于大将的权力。且先帝对他极为信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他开金口,那么这继位之人,便能尘埃落定。
一时间,津王、潘贵妃、沈皇后,三方皆向司清和示好,试图得到他的扶持。
然而这司清和年幼入宫,身有残缺,未免性情扭曲,虽看着文质彬彬,却是个极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
先帝驾崩后,他发现了沈皇后与昭荣太子的秘密,原来,先帝的嫡子昭荣太子,竟是个女孩!
沈皇后胆敢偷龙换凤,令公主谎称男儿身,一瞒就是六年还不曾被人发觉,如今被司清和撞破,她自然慌张无比,司清和趁机对她提出要求,沈皇后也不得不同意,除非她跟昭荣太子都想身败名裂,从这张夺嫡之争中彻底失败。
她心中自然是觉得羞辱的,沈娉出身名门,虽沈家没落,可名望还在,那宫中与太监相好的,叫“对食”,太监没了那东西,大多暴虐古怪,堂堂皇后却被个阉竖这般威胁,怎能令她不羞耻?
然而不答应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没有任何依仗,后宫再叫她管的滴水不漏,和前朝真正手握大权的人一比,根本不够看,倘若津王造反,潘家撕破脸面全力支持大殿下,沈娉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更何况昭荣太子还不是男儿身,她犯了欺君罪在前,又想以女充男,若是被潘贵妃或津王得知,怕是性命堪忧。
“大王又叹气了。”
“每次咱们到新世界的时候,大王都会叹气。”
“唧唧。”
识海里,三小只互相交流着,谢隐被他们逗笑:“真的有这样高的频率吗?”
“有呀!”小人参精蹦蹦跳跳的,“大王总是叹气!不过这不怪大王,是这些人太坏啦!”
谢隐原本还想再叹一声,忍住了,不能真让小朋友们觉得他是个叹气机器:“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倒真叫他将好好个国家搅弄的血雨腥风了。”
司清和根本不会爱人,他甚至都不会去平等地看待其他人,他只想破坏、只想毁灭,大概,沈皇后是他唯一的例外。
只是当他发现这例外其实并非真心爱慕他,只是利用他时,他变得更加疯狂,怨恨她到极点。
可这场所谓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双方交易的工具,他强迫沈皇后,折辱沈皇后,因自己身体残缺,愈发残酷对待她,在她身上寻找男人雄风,又恨自己无能为力,于是愈发变态——这种情况下,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对沈皇后有意沈皇后就得回应,凭什么觉得沈皇后不真心爱他就是背叛?
他完全没有将沈皇后当作平等的、可以尊重的人来看待,只想得到她、掌控她、命令她,沈皇后为何要自甘下贱,去爱这样一个人?
更别提司清和发觉沈皇后对自己只是利用后,立刻反水站到潘贵妃那边,协助潘贵妃揭穿了小皇帝女儿身的事实,导致小皇帝被废被圈禁,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沈皇后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然而沈皇后为何忍受他这样久?
为的就是她的女儿!
她宁可死,也不愿意跟司清和在一起,潘贵妃扶持大殿下登基后,这天资愚鲁的孩子只知道玩,根本不懂如何治国,十几岁的人了,心智却如同七八岁的稚童,津王哪里还坐得住?
厉害的那个是女儿身,男儿身这个又是个傻子,他不就是天选之人?
最后闹得整个国家元气大伤,不知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先帝资质平庸,好在底子深厚,无数蛀虫已将朝廷蚕食鲸吞的奄奄一息,他还活着时不明显,他一驾崩,各方各面的问题都出来了,大臣们结党营私,只为牟利,手头有权的更是党同伐异大肆敛财,硕鼠如此,百姓何辜?
小皇帝登基,面对的便是摇摇欲坠风雨飘摇的朝廷,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儿身,又要学会如何治理国家,手头能信任的人都没几个,同时更是要亲眼看见母后为了自己委身于一个阉人,小小的孩子,如何承受得起这样多、这样重的担子?
而她的女儿身被揭穿,等待她的,也绝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未来。
津王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牝鸡司晨的侄女嫁出去,他不喜小皇帝,自然不会为她寻个好夫家,原本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朝坠落云端成了女子,又能娶回家来任意玩弄,甚至还能通过折磨她来讨好新帝,求娶之人络绎不绝,津王也从善如流为小皇帝选了个“极好”的人家。
至于司清和?津王登基,还能留他?这人在前朝后宫势力都太大了,只要新帝地位稳固,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必然是他。
前前后后,自先帝崩,到津王称帝,中间一共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朝廷乱作一团,即便津王如愿以偿,接手的也是个烂摊子,而他虽有贤王之称,可擅长办差,却并不代表适合做皇帝。
“快听快听,大王又要叹气了。”
鬼精鬼精的小刺猬精这样说着。
谢隐抿了抿唇:“谁说的?”
“嘿嘿嘿。”
两个小家伙偷笑起来,殿内没有旁人,他们都从谢隐识海中出来,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小光团也蹦蹦跳跳,最后选择窝在谢隐手心。
识海内虽然有很多世界,可毕竟没有活人,不如外头来得热闹。
谢隐轻轻摸了摸小刺猬精的刺儿,有点扎手,小刺猬精到底是在人类社会生活过几百年,挺担忧地说:“大王,太监……没有了那东西,怎么办呀?大王不是完整的男人了。”
谢隐没想到他一个小精怪,竟还想这么多,摸摸刺儿,道:“有没有都一样的。”
小人参精出口惊人:“反正也不怎么用。”
谢隐:……
有无则伸出小触须比了个问号。
谢隐对自己是男是女又或是太监都能平静接受,没有感情纠葛才是最好,免得伤人,他总对亏欠之人有着心虚之感,觉着自己并未付出与对方相等的爱意,像是在骗人一般,如此这样才叫他感到轻松。
他捏捏小人参精的胖脸蛋,批评意味明显,“下次不可再口无遮拦,有无什么都不懂。”
虽然有无被当做系统啊空间啊之类的外挂时好像什么都明白,但它现在已回归虚无,听不懂这些词汇了,小人参精张口就来,简直就是欠收拾。
白深深捂住嘴巴,乖巧眨眼:“我知道错了。”
谢隐也就是说说他,他们仨闯再大的祸,也从未对他们动过手,“下次要注意,记住了吗?”
“记住了。”
谢隐揉揉他的头,白深深因是人类幼儿的外表,向来很少放风,总是呆在识海中,确实是憋坏了,难得有空闲,谢隐便放任他在屋子里玩,仔细思索了下现状。
沈皇后显然对他极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非常正确的,如果是真正的司清和,真赋予这种人信任,那才叫万劫不复。
谢隐认为司清和对沈皇后的“爱”更像是一种得不到的不甘,他“爱”的就是这种得不到的感觉,以“爱”为名,对沈皇后进行施|虐,能让他得到巨大的精神满足,从根本上来讲,司清和就是个没有救的纯变态,法制社会应该送到精神病院监管的那种。
为了稳住司清和,沈皇后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谢隐那句话,他是真心实意,但沈皇后听来,怕不是以为司清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自重新得到身体后,谢隐便只拟态,不再用祭品的身体了,而随着指骨的回归,谢隐眼前时常闪过一些重复的画面,他想不大起来,却隐约能够意识到,刚清醒时,那种对于人间的怨恨、憎恶,是从何而来。
他生前,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尸骨无存,才会处于这种即便清醒也对过往毫无记忆的状态。
身为司礼监掌事太监,司清和的权力非常大,手下能用的人也不少,只是他这人冷酷薄情,又杀人如麻,所以旁人大多怕他畏他而不忠他,如今朝上正因谁继位展开争吵,各有各的理,谁都不服气谁,谢隐毋庸置疑是要支持昭荣太子的。
沈皇后将公主充作太子,这对谢隐来说根本不算问题,既然自古以来男人能做皇帝,那么女人自然也做得,且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女帝中,无一不是精明强干有帝王之风,远胜男帝。
昭荣太子今年才六岁,先帝在世时,与沈皇后相敬如冰,关系并不好,倒是宠爱潘贵妃,说是暴毙,其实就是死在嫔妃身上,那位可怜的小妃子当天晚上便被处置了,哪怕皇帝之死与她无关,可只要死在她床上,那便是她的罪过,还要连累家人一同被问罪。
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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