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于是血色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星期六, 风平浪静的一天。
实话说,塞希图斯从前是非常厌恶“风平浪静”这个词的,他喜爱混乱, 血腥,最享受的音乐也不是吟游诗人的鲁特琴,而是从敌人的喉咙中发出的绝望哀嚎。
他自己的人生一片黑暗,既枯燥又无趣, 别人的幸福就显得那样刺眼。和他无关的人,他不会去干涉,但假若是他的敌人,他就绝对不肯手下留情。
巫师曾经和他就孩童天性这件事讨论过, 他说每个孩子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 之所以会长成不同的大人, 那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所用的彩笔不同, 在上面绘的画作不一样, 有的精心下笔, 有的乱涂一气,孩子就这样长成了各不相同的大人。
“是吗?”那是一个暖融融的下午, 塞希图斯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巫师的:“那我觉得我是一张被剪碎的白纸,甚至没人愿意在上面乱涂乱画, 只是拿把剪刀剪碎了。”
“碎片一样的白纸,散落在地上被人踩踏,和污泥融为一体。”他这样说,初衷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实话实说:“这就是我。”
巫师沉默了一会, 然后他笑了笑, 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 塞希图斯能看到上面金色的细细绒毛,他的手动了动,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是医生,医生是胶水,刚好能把你粘好,让你重新变成一张纸,虽然不会像原来一样好。”
他相信了。
彻底消除天空女神这个障碍之后,塞希图斯突然有了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他想见血。
不过巫师在,所以他就把这念头打消了。
他和谢依都各自有自己的职责,谢依要照管那一群惹人厌的巫师,还时不时要为普通人的生计操心,塞希图斯不能理解,却也学着去尊重。
至于他自己的职责,随心所欲的当个暴君当然很不错,其他人过的怎么样,他根本不想管,可惜巫师不喜欢,于是他只好学着怎么当个好君主。
他削弱贵族,更改制度,让那些普通人能过得更好一点。
这是巫师对他的期许,尽管他也不知道巫师为什么会对他有这种期许,不过这种事做起来不难,他就去做了。
他需要批改公文,制衡各方势力,有时候觉得不耐烦了,很想提着剑到那些贵族家里做客,顺便帮他们家减少一点人口,不过也只是想想,最后都忍住了。
他本来就是碎纸片,巫师费了很大的努力试着把他粘好,他还是别自己扯碎了。
星期六,阳光很好。
据谢依说,最喜欢的就是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抱怨自己原来生活的不好,天天忙碌不堪,是个社畜,陀螺一样团团转,休息不得,塞希图斯听了,面上没什么表示,话里行间却在暗暗拱火:既然不好,就别想着回去了。
巫师惆怅了一会,不再提了。
批改完最后一份公文,塞希图斯放下笔,到花园里去。
花园的中央摆着一套精致的桌椅,上面放着刚刚出炉的糕点和红茶,塞希图斯觉得所有食物的味道和黑面包的味道都差不多,但巫师显然不欣赏黑面包,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地球人,宁愿饿死也不要吃黑面包——巫师的原话。
塞希图斯有点在意地球,不过巫师既然回不去,而且从他的描述里,地球好像也不怎么好,他就不在意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他的心像一颗水果硬糖一样融化了。
很舒服。
而且巫师要来了。
每逢星期六,巫师都会到王宫里做客。
巫师不喜欢他,只肯当他的朋友,说的明明白白,塞希图斯只好认了。当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巫师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其他那些巫师就是一群软体蜗牛,既不能独立行走,也不会讲话,他料想巫师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出于可怜而不得不照顾一下。
他试探过了,其他巫师都不知道谢依真正的巫师,还一门心思的认为谢依始终如一,就是他们的巫师首领。
塞希图斯就很放心。
远处出现一片黑色的阴影,宽大的翅膀拍打着空气,扇出一道道风,是一只鹰。
巫师过来了。
他从鹰展开的翅膀上走下来,在塞希图斯对面坐下,“下午好。”
“下午好。”
他们围桌而坐,谢依看了一眼塞希图斯,这位君主心平气和,面带微笑,情绪比较稳定。
神圣帝王,应该就是这样的。
既威严,又庄重温和。
“如果在地球上,今天是植树节。”
谢依说,他这段时间都在循序渐进的做铺垫,他已经找到了回家的办法,现在就只差告别了。
“再见”这短短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以说出口。
塞希图斯是他交过的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尽管之前他们有些跨线的举动,但在说开之后,塞希图斯也理解了,他们就以朋友的状态相处了下去。
“什么是植树节?”塞希图斯对巫师提出的一切话题都感兴趣:“种树吗?这也能成为一个节日?”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片光秃秃的景色——种树能成为一个节日,必然是因为种树很重要,所以地球上的树一定很少,树很少,水自然就不多,啧啧,看来地球也没有多好。他这里树这么多,巫师一定很喜欢。
心里这样想,不过嘴上不说,“那我们也种树吧,过节。”
谢依:“……”
原本只是随口提了一嘴,并不是真的想要去种树,就算在地球上,他也从来没有在植树节种过树的,原因很简单,植树节不放假。
不过解释也麻烦,种树就种树。
塞希图斯找了两颗樱桃核,在花园里挖了两个坑,把樱桃核扔了进去。
他选定的地盘是花园的正中心,那里种着一大片漂亮名贵的玫瑰花,塞希图斯把占据了土壤的玫瑰连根拔起,随便就扔了,腾出空间来种树。
“塞希图斯·兰洛克。”
“怎么了?”
巫师一不高兴,就会叫他的全名,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塞希图斯和兰洛克之分了,他们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塞希图斯·兰洛克。
“唉,没什么。”
谢依走过去,塞希图斯的白色丝绸手套已经沾了土,很脏,点点的红色从手掌里渗透出来,白色的手套像是长了痘一样,左一点红,右一点红。
玫瑰花的根茎上有刺,塞希图斯却直接动手去拔了。
“手套脱了。”巫师命令道。
统治着一整片大陆的君主俯首帖耳,照做。
塞希图斯的掌心里嵌着花刺,巫师用巫术拔了,又往上面倒了点治愈药水,“你这是自找苦吃,跟你待在一块简直是活受罪。”
巫师咕哝着,把一整瓶治愈药水都倒在塞希图斯的手掌上。
塞希图斯没说话,他表现地像一只听话的小狗。
樱桃核埋在土里,看不见。不过四周的玫瑰花都被拔了,一片光秃秃的很难看,谢依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拿出植物催长药水,倒在埋着樱桃核的土地上,种子开始迅速的抽芽,生长,很快就长成了两株挺拔的小树。
塞希图斯种植技术不行,两个种子埋在同一个坑里,现在它们缠绕着生长,看上去有点怪。
“我可以吃到自己种的樱桃了。”
塞希图斯说。
谢依:“……你真厉害。”
两个人回到桌边坐下,巫师勒令君王去洗手,否则不许碰茶杯。
春光像烤炉里的火,把一切都晒的松松软软,好像刚出炉的面包那样甜蜜,塞希图斯洗完手,回到谢依面前坐下,“晚上留下过夜么?”
“不了。”巫师拒绝:“我回去有事。”
大猫被巫师捡到的时候就已经不小,几年过去之后寿终正寝,塞希图斯得到巫师允许,在大猫马上就要咽气的时候送了一程,动作快速利落,没有让大猫感到一点痛苦。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他把一部分意识转移到了大猫的身躯里,自己承受了,感觉还不错,的确没有一点痛苦。
所以他不能再知道巫师在巫师塔里做些什么了。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谢依越来越经常在塞希图斯面前提起地球,经过仔细观察,对方情绪稳定,应该接受良好。
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塞希图斯带回地球,然而也只是想想。
在这里,塞希图斯是君主,统治一切,高高在上,到了地球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不仅是个黑户,还得把自己已经形成的三观硬生生地嵌套在地球的规则里,他会疼得鲜血淋漓。
到了地球之后,塞希图斯学会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用处,让他去工作吗?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去替人打工?或者让塞希图斯去创业?他可是最看不起商人了。
还是让他留在家里?谢依很愿意养着塞希图斯,但塞希图斯必定会感到失落,何况谢依也不是什么非常有钱的富翁,他没法为塞希图斯提供顶尖的奢侈生活。
你让一个住惯了奢华王宫的君王去和谢依一起住一个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套间?
让他吃外卖?把他留在家里让他做家务?
这太人渣了,谢依做不到。
他清楚他提出来之后,塞希图斯会很愿意和他一起走,但是他不愿意。
只考虑自己的感受,那当然是把塞希图斯带走了好,不过谢依做不出这种事。
可是他却是想要回家的。
在告别这个关卡上,他卡了很久,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狠下决心,写了一封告别信。
他走了,留下的这具躯体刚好可以让塞希图斯补全最后的灵魂碎片。
没关系的,他告诉自己,塞希图斯已经改变了很多,或许只是会有点失落,然后就挥别这个朋友,自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塞希图斯接到告别信的时候,是星期六。
他最期盼的一个日子。
他准备好了精心烘焙的糕点,等着巫师来相见。
然后一个女巫骑着扫帚过来,也不说话,只给了他一封信,旋即就像一阵旋风一样骑着扫把飞走了。
塞希图斯拿着信,很失落。
巫师不来了。
不过好在还有一封信,他打开来看,信纸很厚的一摞,塞希图斯往下看,微笑渐渐凝固了。
巫师写了那么多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剑,刺痛他的心脏。
他说再见,我会思念你的,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谁要当你的朋友?!
塞希图斯想,他恨的掀翻了桌子,开始疯狂的寻找巫师。
然而无果,去抓其他的巫师来,也抓不到,他们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就连谢依的巫师塔也不见了。
塞希图斯等了又等,想了又想,最终放了一把火,把这座大陆最奢华的王宫烧成了灰。
统治着一切的君主就坐在书房里,火焰灼热,席卷一切。
他想了一下,割开皮肉,把巫师的信藏了进去。
然后火焰过来了,很痛,不过不算什么。
塞希图斯又想到那个下午,巫师说他是胶水,可以把塞希图斯这堆碎纸片粘起来。
然后这位君王笑了,不太像一个笑。
伟大的神圣帝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很平静:
“你粘好了我,但是你又把我撕碎了,你真古怪,我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于是血色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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