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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别有根芽


路尘半夜是被渴醒的,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样疼,她摸黑坐起来,借着阳台映过来的月光,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杯子和水壶,大口灌了几杯水她才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缓过来的路尘摩挲着身上的毛毯,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她昨晚跟江童吃饭,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然后她被江童带回家,她家一点生气都没有,她很不开心,再然后她又在梦里见到谈潞了,她听见谈潞说他手疼。她也疼。

        “唉。”

        “唉什么?”

        “哎···西···”静谧的空间里突然的声音差点没把路尘吓死,她瞪大了眼睛抬头往出声的地方瞅,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路尘伸着头努力辨认,“谈潞??”

        她还在做梦?

        “你——”路尘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话到嘴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些画面,广场舞大妈们的红裙子转起来好好看,谈潞的肩膀好宽,谈潞好像生气了,她被谈潞抱起来了,好像又被他摔在了沙发上。不对,这好像不是她家。

        “我好像,失态了。对不起。”路尘忍着羞耻真诚地跟谈潞道歉。

        谈潞没有说话,路尘的唇角浮上一丝苦笑,现在各种解释都是虚妄,“抱歉给你带来的困扰,不会再有下次,我先离开,非常抱歉,对不起。”

        “到今天为止,我们再见了三次,你在我面前失控了两次,路尘,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路尘看不清谈潞的神情,可单调又平静的语调里透着的微微疲惫之意,让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对他而言,就像是盘绕在橡皮糖周围的苍蝇,令人生厌。

        “那你还要我等你的联系,你钓我?”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污蔑我,小心我告你诽谤。

        谈潞看得清楚,路尘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他没立刻反驳,那样只会显得他心虚。谈潞放下交叠的双腿,起身越过路尘,走到玄关打开了客厅的灯,接着又慢腾腾地坐回刚才的位置,摆好刚才的姿势,然后懒懒散散地掀起眼帘,嘲弄了一声:“路大摄影师?你觉得,在你轻飘飘地甩了我之后,我还能花心思,钓你?几年不见,路小姐什么时候得的被害妄想症啊。”

        路尘被他噎得有些无地自容:“当年是我的错,你也不必用这种语气调侃我,我联系你,只有一个问题,你出国的原因里面是否有我的成分在。你给我答案,我转身走人,绝不碍你的眼。”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只要一个是或否的答案,无足轻重的一个字,却要我把消解已久的情绪翻出来再沉浸一遍。路尘,你还是这样,你的世界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我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我也下不了维和的决心。这个答案,您还满意吗,门在那,慢走不送。”

        谈潞说完,路尘只觉得脑子“嗡”一声,但“嗡”之后还比较淡定地了然一笑,没了先前的底气:“果然。不用谢,不必送,我自己走,再见。”

        谈潞直觉路尘的情绪不太对,路尘离开后,他眉头都拧成了麻花,恨铁不成钢地偷偷摸摸透过猫眼看着路尘进了电梯之后,他揣上手机拐进了旁边的楼梯间,一路跟着路尘到她楼下,看着她进了直接入户的电梯,才转身回去。

        刚刚才有那么点人气的屋子,现在显得空荡荡的,连着谈潞的心都跟着发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点发慌。路尘太平静了。

        哪怕是他阴阳怪气的说完那些话,路尘也只是安静地在他的视线下直直地站着,不躲不闪。她的眼尾有些红,白皙的皮肤下,红红的眼尾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不,不是可怜。谈潞突然想起谈莳经常说的一个词,“破碎感”。

        对,破碎感。谈莳当时怎么形容的来着?一种让人保护欲爆棚的易碎美感。

        谈潞见到过。在他把死去战友的骨灰盒亲手捧到他妻子面前的时候。后来,战友的妻子精神失常了。

        路尘第二天到工作室,先去找了刘辛。

        “我想放个假,老板。”

        正在查看工作日程的刘辛闻言诧异地看着对面的人:“怎么回事,常年无休的工作机器,怎么突然想放假了。妹妹,宽恕姐姐的火眼金睛吧,跟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路尘说话时边转着手中的笔,边看着手机上柳荫公司的人传来的简讯,声音冷静又温和。“拍完柳荫这个,我就打算休息,多长时间暂时不确定,这期间,就辛苦你了。老板加油。”

        刘辛正经了颜色,问她:“休息当然没问题,你也该放个假了,正好不知道这回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但是,你真没什么事?有事说出来,我帮你解决啊,谁惹你了?”

        路尘把笔重新放回笔筒里,给刘辛看了眼手机屏幕,说:“瞎脑补什么,柳荫那边的人来了,我去会会他们。你赶紧忙去吧。”

        柳荫所属公司安排人来确定拍摄企划,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演示文稿放了大半天,听得路尘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想要的点究竟是什么。

        路尘掐着眉心,笔尖在桌上敲了三下,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路尘抬头,威慑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几人,语气有点不耐烦,又含着点了然:“你们刚刚说的这些,已经经过阮佩的同意了吗,你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现在给阮佩打电话,让她直接跟我说吧。”

        阮佩是柳荫的经纪人,她不可能同意刚刚的企划,这形势明显就是内部不一致,想拿她当枪使。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一番,给阮佩打了电话,说了几句才把电话给到路尘手上。

        “路老师,我是阮佩,抱歉哈,这次拍摄企划是公司要求的,他们还没来得及过我的手,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路尘没听她的托辞,直接说:“阮大经纪人,我不关心你有没有看过他们给我的这份企划,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真要按照你们的企划走,成片根本不会达到你们想要的效果,柳荫的镜头情绪力不是很强,而且这个企划一味的想要展现她的纯欲性感,成片出来是什么?柳荫的五官还是比较立体的,我不太懂为什么要一直集中于她的身材?还以为一个招能走到天荒地老呢?你们既然只是想要发挥余热,随便找个摄影师,让她把透视装一穿,妥妥的热搜预定。你们还找我干什么?”

        屋子里的众人听完路尘说的话,自己人都不免为她捏了把汗,更不用说对面坐着的外人,这会都有点后悔招惹这个活阎王了,这不就是敞了开的把他们的脸使劲按在地上摩擦吗。

        也不知道阮佩和路尘说了什么,全程不过3分钟,路尘就挂了电话,把手机递还给他们,说:“一会我跟阮佩谈,你们先回吧,辛苦。”

        一行人颇有些战战兢兢地离开。出了工作室的大门才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青青把显示器上的监控画面指给随后下楼的路尘看,一副告状的架势,路尘随意瞄了一眼,只说了句好好干活。

        路尘和刘辛,其实有点属于天赋型的选手,无论是色彩还是镜头。路尘又有一点不同的是,她的拍摄风格并不固定,向来因人而异,她一直认为每个人都会有与众不同的美。

        两年前,柳荫找了路尘拍了一组照片,当时的企划整体风格就是欲。柳荫出道很长时间了,但是一直不温不火,之前拍的一些照片也是会以她的身材为看点。但是路尘在性感上加了点带有攻击性的欲,成片出来后,在网络热搜上挂了好几天,柳荫凭借这组照片成功拿到了一些机会。

        但是,也是这组照片,让柳荫的一些无脑粉丝毫无理智的攻击路尘。她们觉得路尘的照片根本不尊重柳荫,还让柳荫接受那么多网友的非议,认为错都在她,甚至一些私生饭还跟踪路尘,半夜敲她的门,刮她的车,在车上家门口写脏话,逼不得已路尘搬了家换了车。

        可笑的是,那组照片最后在业内得了奖,柳荫也成功跻身一线。

        之后,柳荫还找过路尘好几次想再合作,路尘都推了。这次接了合作,一是因为钱确实给得不少,这次忙完,路尘起码可以休息半年。二是,路尘个人还是喜欢挑战一些东西。不知道是因为她心理因素的影响,还是最近拍多了千篇一律的动了刀子的美,她感觉她的镜头越来越死板。

        昨晚,她又多了一个理由。她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谈潞说得没错,自己因为他失控的次数,如果放任下去,只会增不会减。她不能稀里糊涂地这样下去。

        谈潞需要她给他一个交代,她自己,也同样需要。

        阮佩和路尘约了晚饭时详谈,她们聊了两个小时才结束,最终确定以五官为基础,尝试不同色彩,外加一些复古。阮佩知道路尘之前因为照片受到的攻击,整个吃饭的过程都在不停地和路尘道歉和道谢,却丝毫不谈为什么没有发声的理由。

        忍受着对方的虚伪,路尘含笑待到了饭局结束。人潮离去,原来热闹的空间里,只残余一丝可悲和好笑。

        等终于把柳荫的拍摄结束,路尘熬了两个大夜,把所有需要整理的照片全部弄好以后,简直有点想飘。她就像一个微服私访的皇帝一样,背着手在工作室里乱晃。一会捣鼓捣鼓这台机器,一会撩拨撩拨那个职员,晃得人想打她。

        青青在旁边看着她一天嘴角就没合拢过,实在是受不了了,“尘姐,你别拉仇恨了成吗,我们都知道你要休息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吗,把嘴角放下来吧。电脑已经给你关了,文件我也收到了,车钥匙给你准备好了,是时候回家睡觉了。姐姐,麻烦你,赶紧圆润的离开吧。”

        “就是,休息一次把你乐成什么样了,工作狂突然休息一下,别跟范进中举一样,悠着点吧你。”刘辛也在忍不住附和。

        “那好吧,众爱卿辛苦,朕回去就寝了。有事没事都不要联系我,除非天塌了。”

        “行嘞,您慢走。”

        ······

        路尘回去就把手机静了音,退出了社交软件,等再醒来,夜幕已低垂。

        客厅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晚上8点,路尘还有点刚睡醒没缓过来的迟钝,盯着时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放假了,等分针移动5格之后,路尘起床煎了份牛排,又开了瓶红酒,打开音响,独自安静地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

        不止她一个人这样吧。一个人的时候是一个样子,一群人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她有些累。

        她想改变自己的状态,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但她有心无力。她并没有像别人一样在阳光下明媚,她蔫得虚伪又狼狈。

        “我和你本应该

        各自好各自坏

        各自生活得自在

        毫无关联的存在

        直到你出现在

        我眼中躲不开

        我也占领你的心海

        充斥着你的空白”

        音响里梁博的回忆倒叙,教着人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念过往。现实呢,乱了心,困于情,贪恋过去。

        路尘喝完半杯红酒,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为何出现在彼此的生活又离开

        只留下在心里深深浅浅的表白

        谁也没有想过再更改

        谁也没有想过再想回来

        ······

        每一个未来

        都有人在

        那你无需感慨

        我别徘徊。”

        夜晚和孤独是所有负面情绪的土壤,寂静是它们的养分。路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好像就是这样的,在大多数的故事中,分开六年的恋人,身边早就有了他人的陪伴。

        谈潞的身边也会站着另一个期待婚姻的女生。

        他会开心地掀起那个女生的头纱,温柔地亲吻她,在前来祝福的宾客面前。

        一曲结束,路尘揉了揉眼睛,睫毛被泪水凝成一绺一绺的,她叉住最后一块牛排,混着红酒,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她也希望他能幸福。

        假期的第二天,路尘出现在了储凝的诊疗室。

        “我还想着,你最近应该会有个结果了。”储凝看了路尘眼下的颜色,“最近的睡眠更差了?”

        “一直是吃药睡。工作有些忙,熬了点夜,不过昨天开始,我放假了。”

        “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工作狂停止了工作?”储凝给路尘倒了杯温水,调侃道。

        “我想有足够的时间整理一下我自己。您说的没错,有结果了。他跟我说,他要感谢我,要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要出国。换句话说,我之前的假设是对的。”

        “嗯,所以,你证实你的假设之后,你的后续问题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好,那我换个问题,你刚说,你要整理你自己。你怎么了?”

        “前两天我喝多了,在不清醒的状态下碰到了他,酒精上头还调戏了他。”路尘的语调一板一眼的,原本暧昧羞人的词语,被她脱口而出,旖旎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储凝接着问她:“酒醒之后呢?”

        “之后,我就问了他那个问题,他回答了我。后来,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可我做不到,我满脑子都是他,我在想他以后要怎么办,我能做什么,他会不会接受我的补偿,我有没有那个资格去补偿,我又想起之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很纵容我,很照顾我的情绪,我感觉很开心。再见到他,我也很开心。您知道的,我一直都是没什么情绪的人,可是我每次见他,情绪都会失控,又是哭又是闹,我下意识就在他面前摘下了我的面具,这个下意识我没有认识到,是他提醒我的。所以,我乱了。我到底是该远离他,还是顺其自然,又或者接近他?”

        “我想,在问我之前,你也许已经有了答案,对吗?没有关系,我们应该勇敢地去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无论她是好还是坏。”

        “我想接近他。我想更多的看到他。”

        “那你的顾虑是什么?”

        “我不敢,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既然给不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他。”

        “他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想要的,跟大众一样,是婚姻,是长久的陪伴。”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你给不了他这些东西?你抗拒婚姻?”

        “我不怕结婚,但我怕婚后的改变。婚姻是需要爱情来支撑的,但现实中,爱情就像泡腾片,扔进水里,它只会冒出短暂的呲啦声,那个高潮过后,又归于平静,结婚就是爱情的高潮点,短暂的激情过后,人们就好像理所当然地把对方自动纳入了自己的领地范畴,明目张胆地把爱情变成了亲情,还美其名曰对方是家人,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人。于是,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觉得你对不起你的妈妈,因为你当时阻止了让她幸福快乐的选择,你后悔了。”

        储凝想,她或许知道路尘为什么说这个男生也是她的应激源了。她之前的担忧,此刻得到了验证。路尘还喜欢这个男生,以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程度。

        如果两人一直都没有再相遇,路尘也会好好的活着,每天按部就班进行着人类的基础活动,但也仅仅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

        路尘对这个男生的感情,与她内心对自己的告诫相违背。这就是原因。

        路尘来访的这一年多来,储凝回忆了一下,除了最开始路尘因为工作原因被人攻击而造成她患上惊恐发作之外,之后的来访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抑郁预防上。难得糊涂啊,路尘的清醒和她的感性之间是相互冲突的,这就难免会造成她自我拉扯的情况。

        要么,她能改变她的想法,要么,她能改变她的行为。

        这次,也许是个契机。

        “路尘。”储凝放柔了声音继续道,“我们做出的选择,都是基于当下我们所持有的所有认知,在当时的认知水平下,你能做出的选择就是最合适的,我们不能以明天的认知来去判断昨天甚至前天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对和错,不是对立,是互伴永生的。”

        “包括你的妈妈,你也不能用你的认知去理解她的选择。你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只是人生百态中很微小的一部分,你不可以把你的人生当作你母亲另外一种选择的试验品。”

        “你自己呢?”

        路尘沉默了好久,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开始笑:“储医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喜欢你。”

        储凝看着路尘转脸面向她的笑容,突然发现,路尘左边唇角有一个梨涡。她第一次见。

        “别喜欢我,没结果。我只喜欢我丈夫,连我儿子都得靠边站。”

        “那您儿子也是挺惨。”

        “是挺惨的,出个门回来,家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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