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流动的盛宴

玫瑰就这样消失不见。

        复活节之后搜救停止，利昂去了一趟巴黎。

        房子已经被塔娜改得乱七八糟，利昂坐在床边，不认得这是自己的家。这只是空无一人的房子。床头白色琉璃碎片灯盏已经被换成一盏水晶灯，打开发出明亮的光芒。

        利昂把灯关掉，满室一下子漆黑。他不自觉地用手挡住眼睛，好像突然回到那一幕。他同玫瑰吵架吵得很厉害。他拿着药瓶问她为什么吃这个，他觉得深深的失望和伤心，他抓过床头灯向墙壁掷去，房间轰然黑暗。就是现在这样，瞬间黑暗的感觉。

        那盏灯是有一年他和玫瑰去尼斯狂欢节买的，灯影摇曳，笑靥如花。他把灯砸烂，把玫瑰赶走，后来他很努力地把灯一片片修好了，他和玫瑰的感情却再也没有修补到原先的样子。所谓破镜重圆，其实哪有这样的事。伤到支离破碎，终于再也拼不起来。

        利昂在黑暗中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这是他和玫瑰生活过的地方，那几年好像一生一世。也许正是太年轻了，他没有温柔地对待她。他从不以为她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走到书房，利昂将抽屉拉开。结婚之前，他把戒指放在这里。他想他和塔娜不会常来法国，在他的意识中总还觉得这所房子属于他和玫瑰。他曾经也想将那枚戒指丢掉，却还是没能舍得，就放在这个抽屉里，当作尘封。

        可是，戒指果然不见了。

        利昂往米兰的家中打电话，响到没有耐心仍无人听。又往塔娜的手机上打电话，塔娜身边的环境很嘈杂，大约在夜总会。

        利昂直接问她，“我的戒指哪里去了？”

        塔娜嘻嘻哈哈的，似乎听不清楚，一直问，“什么？”利昂把话重复了好几遍，塔娜说，“不是在你的手上吗？你弄丢了？”

        利昂想说是那一枚不是这一枚，却觉得泄气，塔娜周遭乱得令人心烦，他索性把电话挂掉。

        走到阳台，外面在下雨。

        有那么一夜，也是下雨，他终于决定给玫瑰打电话。玫瑰问他什么事，他说我就在楼下。玫瑰沉默，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手机快没电了，有雨声和轻微的沙沙声。那时他明白到，哪怕一个经验再丰富的男人，对着自己认真喜欢的女孩子也是会手足无措的。

        玫瑰说，你这样让我有所误会。他说，不是误会。雨一直下，内心却如穿越时空般悠长和寂静。耗尽最后一格电，终于陷入空白。他把手机放低，靠在墙壁上，听雨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房门打开，玫瑰对他说，我是不开玩笑的。他看着她说，我一生最不开玩笑就是这一次。

        那个缭乱的夜晚。他其实没有想到，玫瑰会那么轻易同他在一起，他们认识还不是很久。虽然他和许多当晚相识的女人有过露水情缘，但玫瑰毕竟是不一样的。所以后来他对玫瑰有很多猜忌，他总以为她会对其他男人像对他一样。

        事实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玫瑰已经不见了。漫长的暑期刚刚开始，他寻遍她可能去的每个地方，终于在普罗旺斯的庄园找到她。那一刻，他已经决定不会再让她离开。那种感觉太可怕，在这苍茫天地去寻找他爱的那个人，可能找到，也可能找不到。

        其实玫瑰离开，只是怕他后悔。她是一个毫无安全感的女子，所以她不停地走啊走。她想说你爱我吗，可是一旦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输掉了。她害怕一夜过后他已不是他所承诺的那个人，所以她首先走开。当他千辛万苦把她找到，他情深似海地向她走过来，那时她觉得他是真的爱她。可是明天呢？明年呢？害怕他会不再爱她，所以她总是那个先走一步的人。

        其实她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强大或者弱小，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就像所有在爱着某人的女子。她不停地和他吵架，也只是要他证明他是多么爱她。利昂从前并不明白这一点。他同她一样患得患失，他怎么能看清她。

        这个春天热得特别早。第二天晴得不真实，仿佛昨夜没有下过雨，穿一件t恤已经可以走出去。利昂穿一件深蓝色旧t恤出门，开着车随便走走就到了五区。

        他把车停在索邦大学附近，隔着玻璃看人来人往。道边行人如流，穿梭于书店商店的满目尽是漂亮女孩子。这场景太熟悉．无数次他开着从前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在这里等玫瑰下课，一边等一边看美女，玫瑰笑他等她是借口，实则在这里找女孩子搭讪扮罗密欧。

        利昂下车，在露天咖啡馆坐下来，从杂志架子上拿当天的报纸来看。他记得玫瑰是一个好学生，总是走到哪里就拿报纸来看，一边看一边随手翻字典。

        利昂坐在阳光下胡思乱想，报纸在手中翻飞，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对面有女孩子过来问他借打火机，利昂笑笑说我不吸烟。女孩子坐回自己的位子哗啦啦地翻一本书，利昂很想问她那是什么书，又觉得她会随时抬起眼睛对他说“利昂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就像玫瑰从前。

        那女孩子有一张很干净的脸，穿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衬衣，桌子上放着烟盒，烟盒上放着手机。巴黎的春天，巴黎的女孩子，巴黎随处可见这样的女孩子。

        其实是真的，利昂看着这茫茫人海，他想玫瑰并没有他原先所认为的那么好或者不好，玫瑰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就像这里人来人往擦身而过的每一个女孩子。而他爱她，不因为她有多么好或者不好，只因为她是他的那一朵玫瑰。

        是他把她从人山人海中找到，他给她做饭，带她去旅行，他们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无数次争执又和好，他们一起走过那些灿烂生光的岁月。所以她是如此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她是他的，其她那些玫瑰再美丽万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在过去那些比光芒还要璀璨的岁月里，他们的生命是在一起的，而别人不过是别人。

        海明威说，假如年轻时你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以后的一生不论走到哪里它都将与你同在。如影随形的不是巴黎，而是那段生活本身。

        海明威与哈德莉在巴黎度过一生最贫穷最美好的五年，他们喝着廉价酒睡在一起相亲相爱，在塞纳河边散步时从不感到孤独。他们去旧书摊淘便宜的书，或者什么都不买，只看沿岸的画廊和橱窗。年轻的生命，月光照在屋顶，枕边人的呼吸，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但幸福如指间沙一点点遗漏，他终于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哈德莉。

        多年后他将一本书献给哈德莉，他说如果你还年轻，你怎会知道那次真实的爱将是你一生中唯一一次真爱。我爱她，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完成这本书后三年，海明威开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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