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千里共婵娟
年少的时候,我很着迷于收集不同的文房四宝:湖州的笔、泾县的纸、徽州的墨、还有各式的砚台,瓦砚、玉砚、红丝石砚、端石砚、洮河石砚、澄泥石砚、徐公砚、易水砚、松花砚、砣矶石砚,水晶砚……不同质地的砚,佩不同的墨,磨出来的墨水色全然不同,作出来的东西也必定是不同的。
锦姐儿为此老笑我是什么老学究:“哪有姑娘家家喜欢这些的——”
我自然是白她一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说哪有姑娘家家连针线都绣不好的——”
她被我捉到痛脚,立即缴械投降。忽然又想到什么,凑近了我问道:“你生辰,可要请江家表哥?”
我一顿,红了脸,只低头擦着我的砚台:“这怎么能直接问他?”
她嘻嘻一笑,绕到另一边附在我耳侧道:“你若是想,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求求我二哥哥,若是我二哥哥来,江家表哥来也不奇怪了——”
我心里一动,忙抓住她:“你不说谎话?”
“我自然不骗人。”她摇头晃脑,又忙拉住我,“那你许我什么好处?”
“你若是真能办成,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眼睛一转,忙拽我,好似生怕我跑了般:“那我要你京城带过来的那套《搜神传奇》!孤本!全套!”
我心里一痛,闭眼咬着牙点了头:“只要你办成,我那两套全送你。”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为了你这句话,我就是找人把江表哥敲昏了,也得把他扛过来。”
我“欸”一声,瞪大了眼睛喊他:“那可不行!”
她早已经跑远,还回头冲我笑:“你放心吧——”
等到秋闱结束,已然是八月末了。
没想到表哥们还没归家,苏府倒先来了新客,是扬州知府关家的关老太太,原先是姑苏人氏,与老祖宗是闺中之交。这回只因明年要随儿子远赴京中上任,念着此去经年再难得相见之日,才特意过来跟老祖宗拜别。
关老太太这边有三个孙女儿,家中分别行五、六、九。小姑娘间彼此见过面,通了闺名年庚,发现年纪相当,便很快就聊到一起去,也才惊奇地发现我同那边的关九姑娘居然是同月同日生的。
这般缘分,外祖母自是不由分地要强留关老太太一行人留下小住一段时间,只说是好歹要把姑娘们生日过了再走不迟,可不能叫这一年一回地生辰可不能浪费在路上了。
关老太太起初犹豫着,最终被劝着也就顺着话答应了下来。
关家三个姑娘一同被安排住进了我们的磐园,说了几回话,两家姑娘很快熟络起来。不过其中关五、关六姑娘向来寡言少语,就算是相识后,往常同我们这些姑娘说话仍也脸红,倒是关九姑娘虽比我们小一岁,反而与我们更投机,她说话做事虽也是官家小姐作风,但人偏偏同旁的贵胄小姐不同,人自带一股子侠气,听说祖上是武将出身。见面通了几句话,便叫锦姐儿喜欢的直接上手牵着她不放,当场就说是要义结金兰,这话把当场的几个太太都逗得笑起来。
我原以为锦姐儿已经算是混世魔王了,没想到这关九更是有过之无不及:上树掏鸟窝,下水捉鱼,玩枪耍剑,骑马打球……还不知从哪儿搞来几个渔翁帽、渔具便坐到湖上的小船上,模仿起渔夫打渔的动作来,直把我们逗得肚子都要笑破。
那是我记忆里儿时为数不多的最恣意无缚的一段时光,每天操心的只是穿什么衣服、去玩什么新的东西、吃什么好吃的……这样的快活,这般的把酒言欢。磐园为我们打造了一个天上人间,仿佛只要在这里的一日,就不会有结束的那天。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明白,人世的很多东西,其实早在暗中悄悄标明了价码。
生辰前一日,母亲的信随着生辰礼物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礼物是一套极为罕有的东海粉珍珠累金丝头面。如今放在了我面前,我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情,视线落在信纸上最后一段的一句“……你祖母身体抱恙,家里在年关前派人到姑苏接你回京”,心上忽然像蒙上一层暗纱,整个暗淡了下去。
我知道我总是要回京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关九姑娘有些见识,走过来,观察半晌,才指着这幅头面惊奇道:“这珍珠是宫里的贡品,外面都买不着的。”
锦姐儿正同月姐儿正玩着花牌,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好奇围了过来。
锦姐儿伸手摸了摸那珠钗,砸砸嘴:“京中的东西,瞧着比旁的珍珠是要莹润上许多——”
她们见我一直没出声,彼此对视一眼止了话,回头看我。
我挤出个笑回道:“我年底该回京了……”话至此,嘴角飞快撇了下去,侧过头,再说不出话来。
月姐儿瞧我一眼,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锦姐儿“啊”了一声,有些急切看向我:“那还会回来吗?”
我息了声,没有接她的话便回答了一切。
关九姑娘瞧我一眼,宽慰般拍了拍垂头丧气的锦姐儿:“往后来京城你可有人玩儿了。”
说话间,听见门口一阵丫头们的说话声:“……几个少爷回来了,房间收拾好了吧……”
我一扫方才的沉闷,将那些糟心事瞬间甩到脑后,心里一下亮起来,当即回头跟锦姐儿对视上一眼。锦姐儿了然,忙出声道:“啊——应该是我二哥哥回来了,他应了我要给我带礼物的,我们快去前厅瞧瞧——”
关九姑娘犹豫片刻,只摆手:“你们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我们想想也是,表哥们于九姑娘来说到底是外男,不便私下见面。点了点头,正要往外走,余光见月姐儿仍坐在塌上,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过去,便转头朝她伸了手过去,笑道:“月妹妹——咱们一齐过去吧,你先前不是也念着想见你哥哥吗?”
月姐儿摇了摇头,低着眼道:“我哥哥来信说他考完先回家了。”
我脚步停下来,半晌才怔怔问道:“怎么就……就突然回去了?”又怕自己的意图过于明显,忙补充道,“他的东西——不是还放在这儿?”
月姐儿飞快瞧了我眼,又侧过头:“我不太清楚,是母亲叫哥哥考完回家一趟。”
“可有说何时回来?”我有些急切,甚至没注意这话问得分外不合礼。
她又抬眼看了我眼,声音小了下去:“哥哥只跟我说会尽快回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哦”了一声,立即扭头用眼睛瞪着锦姐儿。
她讪讪一笑,仰头看天花板:“失算失算。”
我生辰这日,外祖母不只包了一桌醉仙楼的席面,还特意请了江南有名的杂剧班子来府里做生。那一天,磐园热闹极了,曲笛、三弦、鼓板的奏乐声萦绕不断,伶人或迤逦或铿锵的唱曲声,混杂在谈笑风生的说话声里。
我听着台上戏曲里一出出喜怒悲嗔、悲欢离合的唱念做打,忽然心里落寞下来。不由将目光往场中环视一圈,行影错错,宾客盈门,唯独少了一个人。
不经意往身旁看去,却见月姐儿正跟九姑娘说着话。
两人说话间,我瞧见月姐儿从身后丫头手里拿过来一个木奁递给关九姑娘。
九姑娘露出好奇的神色,接了过来,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砚台来,她有些惊异,摸摸头,扭头问月姐儿确认般问了句:“这是给我的?”
月姐儿点头道:“正是——我哥哥先前记着要给你的,这回他不在,便托我给你。”
我远瞧着那砚台,呼吸忽地一滞,脑子飞快闪过什么,大步走上前,抓住月姐儿走到旁边急切低声询问:“月妹妹,你确定这个是给九姑娘的吗?”
月姐儿被我吓得退后一步,定了神,往旁边瞧了眼,才嗫嚅着点了点头:“……我们家先前同关姐姐在扬州是认识的,我哥哥这回念着关姐姐要往京,托我带了礼。”
这话落在我耳里,只觉得一切都混乱起来,理不清头绪。
“娟姐姐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忽远忽近,仿佛隔了一层,分外模糊。
锦姐儿走过来:“你们两个寿星怎么都躲在这儿?老祖宗叫你们去点戏呢——”
我怔怔地后退,脸上仍挂着僵掉的笑容,撞上身后的锦姐儿,却连话都没说,拔腿跑了。
那夜,我哭了一整晚。心里赌气般发誓再不去想那人,又想着干脆这样回京算了,也叫那人一辈子都再见不到我才好。
再往后,生辰过了没几日,关老太太很快也带着孙女儿拜别了老祖宗,乘着船北上去了京城。
而我再见到江鸿已是九月底了。
这天,我刚从祖母院子出来,却迎面遇上有大半个多月没见到的江鸿。他穿着一身旧白衫,立在中庭。
他见到我走过来,忽然就直直朝我走了来。
我想装作没看见,低头快步走过去。经过他身边时,只听见他低声唤了我声。
我咬了下唇,没有应声,甚至没有给他眼神,面上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快步越过他。可没想到刚走出一步,忽然感觉旁边一股大力,将我拉进了旁边一处假山遮掩的隐蔽处。
我捂嘴惊呼一声,忙退后一步,只侧身不敢看他:“鸿表哥这是做什么?”
只见他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厮在门口守着。
两人之间沉默着,仿佛堵着气般,谁也不先开口。
“那块砚台,是我托人特意从歙县带来的。”他还是开了口。
我微微用余光觑他,他的嘴抿成一条线,眉头也皱着,声音又放低了些,“本来是想托阿月给你的,结果没想到她自作主张……“说到这儿,他吸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半晌,只是侧过脸,低声道:“你都送我护膝了……我又怎会送给旁人?”
我脸上又急又躁,慌乱间,只扭过头赌气般说了句:“鸿表哥若是念着“报恩”,便不必了,那护膝大部分也是我身边丫头月桂做的,要谢一会儿去谢她吧。”说完,我绕过他就想走。
他仍立在我面前挡着我的路。
我心头一跳,垂眸咬着下唇不语。
他清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些无可奈何:“娟妹妹——”
“——还在生我气?”
这声音分明是平稳正经的,偏偏落到尾调上,有了迤逦的味道。好似一段蜡烛忽地融成了蜡油,一点点滴在人心上,凭空就叫人心里塌陷了一块儿。
我红了脸,移开视线,却也注意到少年微红的耳廓。
“我……我要回京了。”我低声道,带着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埋怨。
“等我中了举。”他忽然道,“……好不好?”
那是一个秋风乍起、天高气暖的秋日,我视线低垂着,便很容易看见两人的光影落在旁边的假石上,靠得格外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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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月上西楼,我才回神来,也才意识到自己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
目光落在桌前放着的那块巴掌大小的布裹上。
我伸手拿起来,放在手心里,一层层拨开外面的锦布,便很快露出一整块儿墨条来。
我动作顿住。
这墨条长长方方,色泽黑润,丰肌腻理,坚而有光,而香味浓郁,细闻能闻见一股桐油、麝香、冰片的香气。
——其坚如玉,其纹如犀,沾来轻,嗅来馨,磨来清。
我一眼便瞧出,这是产自徽州的歙墨,与那歙砚,应当是同一地方的手艺。
不过特别的是,上面刻无一字,却雕了一副极为精巧的画,画上一轮圆月,月下有亭台朱阁,阁中有一小雕花绣窗,里头似有人影。
我盯着那轮明月,仿佛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不顾半分仪态,扭头便跑到书阁里一通翻找,边找边喊道:“月桂!月桂——”
月桂小跑进来,忙上来:“怎么了娘娘?”
“那块儿砚台,放哪儿去了——”我失了魂般,只将书柜的书和摆件细数丢了出来,散乱堆在地上。
她一拍脑袋就跑回主殿:“娘娘先前叫我收起来放妆柜底了,我这就去拿——”
没一会儿,她便找到了,忙跑过来给我。
我夺了过来,手指微微颤抖。翻过砚台,我记得背面刻有一首词,只有半阙,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将墨条放在砚台上,一诗一画仿若呼应一般,浑然一体。
指尖不由抚上砚台上的诗,感受着刻字凹凸起伏的触感——我早该想到的,为什么这砚台只刻了上阙半首残诗,分明下阕更为出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轻声念出了下阕,慢慢将砚台墨条全部揽在怀里,心里热乎起来,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想笑。
很容易叫我想起那个人雕刻这个砚台时的模样,耳廓肯定又红了起来。
我慢慢蹲到地上,捧着砚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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