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回京走的是旱路。

        母亲与我同乘一辆，李瑾则单独一辆马车行在前头。

        一路上，我只是闭眼，偶尔能感觉到母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欲言又止。

        许久，才听她长叹一声，先打破了沉默，伸手摸向我脸上红肿的地方，从箱柜里翻出了一支药膏，给我抹上：“娘打你也是逼不得已，但是不那样做，太子只怕不会轻饶你。”她顿了顿，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不认可，“但你这回真的太过了，不顾身份也不顾后果，一声不吭地跑到这儿来，要不是太子有意替你瞒了下来，只怕你这太子妃早就被有心人取而代之了……”

        她见我依旧闭眼不语，又叹了口气，低声劝道：“毕竟你们是夫妻……娘瞧着太子对你是还是有情的，你走后，他找了你整整一年，就差没把地翻过来，一有你消息，就连夜地从京城赶了过来，瞧着这几天几夜都没怎么合过眼，你听娘的——去服个软……”

        我疏忽睁眼看向她，难以置信，有些荒谬又有些想笑：“爹已经死了。”

        “——这个位置就这样值得你们一个个前仆后继、连性命都不要地冲上去？”我讽刺道，“还是说要死上多少人你们才满意？”

        母亲闻之脸色一变，抬手就要扇我。

        我闭上眼，准备生生挨下，不作反抗。

        可半晌没等到巴掌落下，却听着母亲忽然苦笑一声：“你爹去世，难道你会比我更痛苦吗？

        她声音凄厉起来：“他也是我的丈夫——一个日日睡在枕边的人，就在一夜间变成了一堆白骨！”

        “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捂着胸口，声音颤抖，“——我是范家主母，不能因为你爹死了，我就撂担子不干了——这个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能叫一个大族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否则百年后我如何有颜面去面对你爹，去面对范家的列祖列宗？”

        我垂下视线，心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寂。

        “这也是你爹的夙愿！”她咬牙厉声道，见我不答，忽然抓过我肩膀，逼我看她，低声急促道，“如今京中变天，范家落败，这太子妃位置人人自窥觑，你绝无让位可能你明白吗？你死也要死在这个位置上——”

        我慢慢闭上眼，眼泪坠落，却忽然笑出声来。

        太讽刺了……

        我如魔怔般自顾自反复低声念道：“当年你们也是这样逼我的，也是这样逼我的……”

        她扑过来用力捂住我的嘴，咬着牙关，在我耳边低声道：“你要记住——你是范家的女儿，只要你在的一日，这个责任就必须担着，由不得你任性！”

        我听了这话，仿佛如同溺水的人放弃了最后挣扎一般，慢慢松了下去，仰头无神地看着黑黢的车壁，渐渐失焦，一如我这看不见边的人生。

        旱路比去时的水路要快得多，再加上一路快马加鞭，不到十日便回到了洛京。

        之后，我便一直被李瑾软禁在东苑，不能再踏出半步，月桂也以“服侍不力”被关了下去，这段时间，除了几个服侍我的丫头，我见不到任何人。几个丫头也战战兢兢，话也不敢说，我问一句话，她们便跪地说一句“惶恐”，我也知他们的艰难，如此几回我也不再开口，反正这日子于我，也不过是过一日，便算一日。

        李瑾之后的一段时间，也如消失了一般，再没出现在我面前，仿佛忘了府里还有我这一个人。

        不过如此也好，毕竟我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神色去面对他——讨好？谄媚？还是该如母亲说的那样去服个软，为那些范家子弟讨个官位？想到这儿，我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得格外讽刺。

        一日便又是过去了，很快到了小雪。今年比往年都要冷得早。我的觉越来越轻，大多数时候五更天就醒了，这天早起见院里草木竟一夜凋零了下去，灰败的枯叶上覆了一层厚霜。

        我立在廊下发呆，直到天光亮起，有内侍快步走了进来，我才回过神来，方觉手脚冰凉。

        他赔笑向我行礼：“见过娘娘——主子爷吩咐叫娘娘准备一下，今日要进宫见贵人。”

        我半晌才收回视线，目光平静如水，点点头，进屋换了衣服。

        上马车时，看到李瑾已经坐在车上，手上捧着一本册子。

        见我上车，他才微微抬起头，将视线落在我脸上片刻，目光平淡而清冷，仿佛在看一个物件。

        我朝他低头行了礼：“太子爷。”

        他很快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看册子，出声吩咐道：“起驾——”

        之后一路两人均无语，他低头看册子，我则将视线投向窗外。

        宫门前，已有公公带着丫头候着，见到我们，忙弓着身子迎了上来：“中宫娘娘嘱咐奴才来接太子、太子妃——”

        我这才知道原来今日原是皇后召我们进宫。

        一进坤宁宫，我便闻到空中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主位上，皇后正微笑着看着我们。

        我与太子依次低头跪地拜礼。

        皇后抬起手向我们示意起身，点头微笑示意：“起来罢，不必多礼——元紫，赐茶。”

        说话间，我听见皇后的话语间止不住的轻咳，不由看过去，刚触及她的模样，却平白地叫我有些心惊。

        未施粉黛，便直接显出一张带着蜡黄瘦削的脸来，眼窝深深凹陷，将颧骨、眉骨凸显得厉害，嘴唇毫无血色。而即使在烧着地龙的殿内，她也依旧穿着厚厚的狐裘，手抱暖手抄，肩颈还围着一圈兔毛围脖，头戴昭君兜，将那张本就瘦削的脸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这不过一年，竟坏到这种程度？

        她对上我的视线，带着温和的微笑问道：“听太子说你去年也生了场重病，所以去庄子休养了一年，如今身子可好些？”

        我忙收回视线，低头回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全。”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嘲讽的笑声。我余光落在旁边李瑾身上，他正低头喝茶，神色不明。

        皇后这才点点头，温和笑道：“那就好——本宫这会也在吃药，一会儿让太医也给你配些——毕竟你年纪轻，趁着养病把底子养好了，往后年纪大了，才不会像本宫如今这般，天天跟个药罐子似的。”她自己说着轻笑一声摇摇头，神色有些无奈。

        正说着，旁边元紫姑姑端了药过来，轻声道：“娘娘，该吃药了。”

        她随手朝旁边一指：“放那儿吧，等冷会儿我再喝。”

        元紫不为所动：“娘娘，太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

        皇后这才对我们抱歉一笑，接了药过来喝完。

        之后又照旧依次问过太子几句“好不好”，太子神色无常，均一一答过，不过比起往常来说，他跟皇后说的话要多上许多。

        不一会儿，忽然有小内侍过来请太子过去勤政殿，说是圣上有请。

        他朝皇后看了一眼，皇后对他点点头：“你去罢，本宫正好跟太子妃说说话。”

        他这才起身行了礼，便随着内侍退了出去。

        太子走后，皇后忽然站起身，看向我温和道：“可愿陪本宫走走？”

        我一怔，忙点头应允，起身候在旁边。

        便见皇后又转头对旁边元紫吩咐道：“本宫就在宫里走走，让她们不用跟着。”

        元紫皱了皱眉，不由劝道：“娘娘，您身子还没好——”

        她摆摆手，有些无奈：“不碍事，又不是纸做的，风一吹就倒了——出去走走也好。”

        元紫张了张嘴，大概见皇后坚持，也没再阻止，只好福身道：“是。”

        宫庭四季都种了鲜花，以保证贵人随时随处可以赏花观景。所以即使是在冬日，入目之处也依旧繁花似锦，坤宁宫的宫墙边便种了几颗白梅，近瞧着枝头花苞累累，隐约已经开了几簇，立在枝头。

        “记得本宫刚进宫时，这几颗梅树才刚刚移栽种下。”皇后娘娘升起些兴致，走了过去，边抬手比划着，边向身后的元紫姑姑问道，“当时也才这般高吧——”

        元紫点头笑着称是。

        “如今居然也有这么高了？”皇后不禁有些唏嘘，伸手摸了摸花枝。

        元紫笑着答道：“可不是，奴婢都进宫快二十四年了。”

        “还真是，如今想来一切都跟昨天发生的似的……”皇后有些叹息，目光触及身后低头不语的我，忽然止了话，转头对我抱歉一笑，“瞧我——这人年龄大了，就开始喜欢回忆往事。”又抬手指了指前面：“再往前走走吧。”

        我低头称是，扶着皇后娘娘转出了坤宁宫，沿着宫墙往前走。

        她又问了我几句家常，我只照常答“是”或“不是”，不过大多时候也只是沉默地听元紫姑姑跟她说话。

        皇后顿了半晌，忽然转头吩咐元紫到边上守着。

        我便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同我说。

        元紫走后，她这才微笑看着我道：“跟太子近来可还好？”

        我一顿，垂眸答道：“一切都好，太子爷对我很好。”

        她不置可否笑笑，看着远处，又换了个话：“太子这几日进宫虽然面上不说，但本宫毕竟是他母亲，见着每回一提到你，没说几句他就急着转开话题，看着好似刻意表现出分毫不在意的样子，可分明自己心底是抓心挠肺的难受，还自作聪明以为旁人看不出来似的……”

        皇后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他自小就这样，要什么，喜欢什么，面上很少表现出来，总要叫人去猜——”

        我依旧低头不语。

        “所以本宫才猜大抵太子跟你之间是出了些问题……”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又温和道：“本宫难免年纪大了，瞧着你们这样离心离德，心里也是着急，毕竟你们往后一辈子还长，总不能这样冷脸做夫妻，所以今日才自作主张把你叫进宫里来。”

        我忙低头称“臣妾惶恐”。

        “本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摇头一哂，拍拍我的手，“瑾哥儿的性格本宫最清楚不过，口是心非，又固执偏执，自尊心还强，不认的理就算是打死他也不承认，小时候也因此没少被圣上责罚，不过这要说起来也是本宫的责任——”

        她有些叹息，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在生瑾哥儿之前小产过一回，之后身体就不好，好不容易再怀上他的时候，偏偏遇上许后打压我最厉害的时候，那段时日我一直压抑着心绪，加上年纪也小，也容易钻牛角尖，一时想不开，动了打胎的念头……”

        “但到底是把他顺利生下来了，却被太后找了由头抱走，我当时根本没有可能将他拿回来放在身边照顾……可是好不容易等到把他带到身边亲自抚养的机会时，他却不知从何听说我曾经想拿掉他，便跟我生分了起来……自那开始，这事儿就成了他心底的一个结，所以后来无论我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他心底总觉得他是被我放弃的……”

        她脸色一变，忽然侧头用巾帕捂嘴剧烈咳了起来，许久才止住。

        我看见巾帕上的那团血，不由怔住，看向皇后。

        她朝我抱歉一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收起了巾帕，面色平常：“本宫如今的身子拖不了太久，方才说的那些，到底也是出自一个为人母的私心，盼你能多谅解他多包容他一些……太子若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本宫替他先向你先求个情面——”

        我忙低头先她一步蹲下行礼：“臣妾不敢，娘娘莫要折煞臣妾了——还望娘娘把身子养好才是头一等大事。”

        她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只是微叹一声，扶我起来：“罢了，本宫不过局外人，说多反而错多，一切自在佛法造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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