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许如莘会被赐给了四皇子为侧妃。
刚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抬头看向月桂:“什么?”
她又贴近我耳侧,用手挡着嘴,放低了声音道:“只说是前几日四皇子在宫里醉了酒,把许家二小姐当成宫女临幸了……”
我皱了眉头:“此消息可真?”
月桂点点头:“夫人那边得了消息便一早派人递了话过来,说圣上已经拟了旨,便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我心下一阵惴惴不安涌起。
为何会如此凑巧?
月桂安慰道:“娘娘也不必太担心,夫人只叮嘱娘娘须记着把这一胎好好生养着,早日把小皇孙安安稳稳生下来才算头一桩大事。”
我点点头,又问道:“太子爷呢?”
“太子爷今日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他若回来,马上来通报我。”
“是。”
只是没想到,一直到暮色四合之时,李瑾仍未回来。
倦鸟归巢,天边微微的一点亮光被慢慢磨蚀。
到了夜间,也不见月,天上的黑云飞得极快。
用过晚膳后,我坐在窗前绣花,忽然听见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夜雨来。
李瑾还是没有回来。
我看着窗外芭蕉被雨打得左右摇曳的影子,心忽然沉了下去,合了书,转头吩咐月桂:“去找如公公问问太子爷怎么还没回来?”
月桂应了声,便打了帘子出去。不倒半柱香,人便回来了:“回娘娘的话,如公公只说派去的人还没回来,叫娘娘不必太担心,想必是被圣上多留了会儿。”
我点了点头。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靠在榻上,有些困意袭来。
忽然院子里传来小贵子焦急的声音:“主子爷。”
我立即睁开眼,抬眼看去,李瑾怔怔站在门口,身上带着湿意,发冠有些歪斜了,碎发散乱,均被浸湿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吩咐旁边丫头去备好热水,再去煮碗姜茶过来。
他的贴身丫头取了干净帕子过来给他披着,他却像了无生气般,不动不响,只是站着。
我撑着腰走到他面前,微不可闻地叹了声,轻声道:“……再怎么,也要顾惜自个儿身子。”
“你也听到消息了?”他脸色略微松动,抬眼看我。
我避开他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抬手将软帕拿起来,轻轻搓着他两侧被雨浸湿的头发,轻叹着开口道:“才听说的,还有些不敢相信——好好的一个姑娘……”
“她现在……”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格外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怔怔地开口,“她说她好恨我,她好恨那日为何我没有出现,她又说她更恨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挣脱不开他……”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忽而垂下视线,好像格外懊恼地低声说了句,“是不是我害了她……”
“我应该护好她的——“他只重复地说这句,“我该护好她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终也只是沉默着细细将他脸侧沾着的湿发理干净。
动作间,忽然对上他的视线。
“我在想,若是我当初——”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止住,垂下眼帘,然后失魂落魄地从我身旁擦过,往外面跌跌撞撞走去。
我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心里清楚他刚刚剩下那半句是什么。
——若是当初我娶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自那日后,李瑾仿佛是一夜之间沉稳起来,行事愈发果断决绝。
再不久后,边塞传来突厥屡次进犯边界的消息,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挑衅圣威。圣上震怒,当即决定派人率精兵前往边关,一举拿下郁射设首籍。
为振奋士气,彰显国威,圣上命太子李瑾为总军司,又点几名大将一同领命出征,攻打突厥。
过了清明,京城的雨开始多了起来。
自李瑾出征已有一月。
而宫里却突然传出圣上感染重症的消息,无疑往原本就不平静的党派之争丢下了一枚炸药,随时都会被人点燃引线。
按照圣上旨意,往后朝务打理则暂时交由丞相代为处置,此旨意一出,一时间,朝中上下匿名弹劾丞相的檄文几乎漫天飞洒。各种专政论、谋反论、阴谋论全部倒扣在丞相头上,有人说其擅玩权术,欲意趁机把持朝政;也有人说丞相才是大奸大佞之臣,与后宫勾结,故意哄骗圣上玩物丧志,纵情美色之中;还有说其为政三十多年来,敛财无数,比起许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日后,御史大夫联合众臣二十余人上书请太后出面垂帘辅政。
太后以后宫不干涉前朝为由谢绝观政,耐不过一众大臣再三以死相谏,最终答应摄政,与丞相分管朝堂内外大事,一时间,朝堂形成两方分庭抗礼的局面。
自此太后与丞相于朝政上分歧渐渐显露,起初只是口舌相争,可到了后面几乎到了冰火不相容的境地,几乎是□□裸把对峙斗争摆在了明面上。
而背地里的阴刀暗枪更是不计其数。
宫变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四月九日,礼部给事中被发现于家中吞金自尽,其此前为丞相向圣上大力举荐,在职不过半年。
之后在其府中发现与其他几位官秘密员往来书信,除涉及朝政机密外,还牵扯进一桩早年宫帏的巫蛊之案。
太后震怒,下令严查此案,连批几条搜查令,连夜派人前往官员府中搜查。
涉案主事包括行台考功郎中、比部郎中、吏部权事中以及几位翰林院学士,以招权纳贿、勾结后宫等数罪并罚,最终以谋反之名定罪,处以戮刑,三日后午时行刑于闹市,以儆效尤,震慑朝政。该五人无一例外为丞相一党。
时元隆十六年,史称“元隆政变”。
期间,太后为杜绝后患,采中书令之谏,鼓励大臣之间相互检举,若有查实,赏黄金百两,良田万亩,升官两级。
一时间,丞相一党均人人自危,临阵倒戈、背信弃义、互相举报之人举目皆是,几乎溃不成军。
四月廿五,太子少保因受贿一案下狱,历三日三夜严刑逼供,因不堪忍受终供出幕后主事,所签陈事书揭露范大人十年以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亲笔书信,坐实丞相在位期间以权谋私、朋党比周、卖官鬻爵不等罪行,押入大牢听审。
我手上握着父亲入狱前最后托人传给我的一封信,上面未明前因后果,未书后事交代,仅留有一句。
不宜声张,静观其变。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细细的看它被火苗吞噬,一点点烧成灰烬。
父亲入仕三十余载,门下子弟无数,桃李满天,偏偏到了末节,余下各自倒戈,另觅高主,最终唯余他一人守在朝堂的刀林枪雨之中。
再往后不久,因涉嫌敛财受贿,太后下令查封抄家范府,并令其于十日之内补齐赃款。
李瑾的信再也没有送回来过,自他离开已有一月有余。
宫里以“京中不平”名义在太子府周围加了许多侍卫看守,进出均有限制,而府内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在府内四处搜查。
我变相被软禁起来。
我也只是每日坐在府里的佛堂中念经祷告,白天后是黑夜,黑夜后又是白天,东苑看守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日,我依旧如常跪坐在佛堂里,月桂端着食盒在门口对着守门的婆子低声说了句“给娘娘送餐”,然后一阵窸窣搜身的声音后,才被放了进来。
她走到我旁边,将餐盒的食物一一拿了出来,手上还有些颤抖。
我抬眼看她,温和开口问道:“可吃过了?”
月桂几乎潸然泪下,捂着嘴摇头:“如公公被押走了。”
我神色如常,打开食盒,拿起筷子就着茶泡饭咬了口已经变硬了的白馍:“那也要吃,身子不能先垮。”
我递给她一个馒头,她看了我眼,然后含着泪大口大口的吃下去。
佛堂的门忽然“咯吱”一声被人推开。
“皇嫂别来无恙——”四皇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撑着腰起身,挺直了背看向来人,没有说话。
月桂忙拦在我面前,带着戒备看向他。
他一脚将她飞踹开,讥讽道:“不自量力——我要真想杀她,你拦得住?”
我盯着他,脑子里飞速转动。
四皇子只怕早已经跟许氏勾结,宫里如今应当已全部被他控制在手。
我面无表情道:“四皇子这是想谋反——”
“谋反?”他一哂,突然阴阳怪气起来道,“啊,你应该还不知道,李瑾那个蠢材人没了吧——”
他自顾自摇头叹息道:“这仗还没打赢,人就失踪了,你说他是不是怂得很?”
“这可算是违背军令,私自离队,你说是不是按律当斩?”他嗤笑一声,好像格外舒畅,“真是个窝囊废——”
他说着走到我面前,伸手用力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看他,然后用食指一下一下用力戳着我的额头,带着嗜血般的兴奋:“一个个下贱坯子,怎么偏偏都喜欢那个窝囊废?男人不能只看皮囊的——”
“许家那个,还不是照样要在我□□叫我——”他目光落在我身上,邪笑道,“倒不知嫂嫂是不是个知趣儿的——”
我讥讽一笑:“难怪,四皇子确实没有皮囊,只能用强的——”
他脸色一变,抬手扇了我一把掌:“贱人!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被扇到地上去。
他蹲在我面前,身上一把抓扯我的头发,逼我仰头看他:“——我不跟你废话,李瑾把东西放哪了?”
我垂着视线,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作响,但心下仍在飞快地算计着他的目的。
这几日月桂趁送饭又跟我悄悄提过,来了好几波人把府里几乎都翻过一遍,像是在找什么。——李环向来一心想扳倒李瑾坐上太子之位,而如今他已与许氏勾结,把控朝政,只怕早已起了弑父杀君的逆反之心,一个太子之位只怕早已无法满足他。
他想要的是那个位置。
而今圣上病危,宫里只怕早就被他翻找过一圈,没有找到那东西,他才猜疑到李瑾这里。
——是玉玺。
我面色不显,依旧抬头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手抹上我的脖颈:“看来是不见人头不落泪。”
忽然有侍卫快步进来走到他耳边低语几声:“……长公主府里……空了……”
我没有听到太多字,李环便已经沉着脸转身大步出去了。
走到一半,忽然转头朝我咧嘴一笑,恶狠狠道:“圣上病重,做儿媳的自然要敬孝心,来人——把太子妃送进宫侍疾。”
我连夜被送到宫里继续软禁起来,一路上我不敢暴露有身孕,一直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旦被李环察觉到,只怕凶多吉少。
宫里灯火通明,目及之处均是侍卫巡逻坚守,宫女内侍皆面色麻木,低头不语,好似连呼吸都没有。大抵都能感觉到这宫里即将变天异主,所以在看到我被关起来的时候,也无人敢上来跟我说话交谈,均只是低头做事,仿佛没看我这个人。
我被关在含元殿后面的一个破旧的偏殿里,四处的窗户均被封死,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
我也不知道我被关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
这天门忽然开了,门外泄入一丝光,我下意识拿手去挡,却看见一个人影。
“没想到还能看到你沦落到今天这样——”来人忽然轻笑道。
我又听她对着后面的人吩咐道:“都先出去,我跟太子妃叙叙旧。”
“是。”
门被掩上的瞬间,我才看清来人。
许如莘昂着头走到我面前,挑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如今范家算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范绮,你可曾想过有今天?”
她眼里透出几分嘲讽和以及几分属于上位者的轻蔑自得,而我神色如常,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被我这个神情看得有些恼火起来,开口讥讽道:“范绮,你以为你在傲什么?”
“你为什么会恨我?”我忽然问道。
“我为什么会恨你?”她重复了一遍,笑了两声,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了句,“因为你该死啊。”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局面?”她面目开始狰狞起来,死死抓着我的肩膀,眼里仿佛淬了毒盯着我,“如果不是你嫁给李瑾,我现在早就是太子妃了;我在想那把刀怎么都没把你搞死?我如今是彻底烂掉了,你凭什么能过的比我好——”
“不过无所谓了,现在你看你,还有半点人样吗?”她看着我,眼里带着癫狂的快意。
临走出去前,她理了理发髻,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样,状似惋惜地对我道:“哎呀,你应该还不知道吧——范丞相今早一早在狱里畏罪自杀了。”
“何必呢——”她啧啧两声,有些轻蔑,“不过你说这又算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我愣愣盯着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嘴巴在动,表情格外狰狞,可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忽然感觉喉咙涌上一股血腥,竟是当场呕吐出几口血水来。
父亲,这样的结局你可曾预测到?
我闭上了眼,这无休止尽的权谋斗争、尔虞我诈,我厌烦透了。
权势、金银、珠宝、皇位、荣恩、到头来不过是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呀。
五月四日。
丞相不堪酷刑折磨,于狱中撞柱自尽,仅留一句血诗。
“今不见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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