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等到站在府宅的围墙边时,我的酒劲才醒了些。
也不知是真的在府里憋久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被他一怂恿,就愿意顶着抗旨的风险跟他一起溜出府。
如今立在外面冷风一吹,我马上清醒了过来,突然就想回去。
我看着地上那个被一丛茅草掩盖住的狗洞,不由看向他,仿佛无声质问:“堂堂太子居然要钻狗洞出去?”
他似乎明了我在想什么,无奈一笑,一把揽过我:“抓紧点。”
我刚想说什么,便感觉他拽着我腾空而起。
我慌忙整个人攥紧了他衣服,生怕掉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听着他胸膛里传来闷闷地笑声,我一回神,发觉已经稳稳落地了。
“跟上。“他松开我,已经径直上了面前那辆马车,“你要走丢了,本太子这时候可没功夫满京城找人去。”
我没想到他连马车都准备好了,想必先前早就溜出去过几回,才能如此熟练。
马车行驶的稳当,行了半柱香的时间,七拐八折才到了地方,下车前我正犹豫要不要带个面纱下去,他已经先行下了车:“放心,无人会认出来。“
我这才跟着他身后下去了,跟着穿过一条黑黢黢小巷,出来了才发现是个集市,沿着朝阳门城门一字摆开,每个摊贩琳琅满目摆着货物,面前都只摆一马灯,照得行人影影绰绰,却看不大清面孔。更奇得是,每个摊贩上无人吆喝,只有看客蹲着看货,货主不讲价不议价,看中就付款,谈不拢便走。
“这是……鬼市?“我问道。早听老人说过鬼市之奇,鱼龙混珠,真假混卖,买什么的都有,珠宝、孩子、走私品甚至连军火都能在此交易。只是鬼市往往在天黑人稀时出现,然后在天亮前散去,无规矩也无人管辖,像鬼影一样扎根在皇城的郊区里。
他哼着小调没答我,只是背着手,颇为闲庭信步的姿态走在前面,一看就不是生客。
再跟着他往里走了些,走到靠里城根前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铺前,他跟着那摆摊的摊主低声说了句什么,我远瞧着摊主摘了皮帽放在了手里,两人耳语一番,李瑾便转身出来了。
我并不管他做什么,也不好奇,便转头随意打量起旁边摊贩上摆着的东西来。
有一个靠着灯的玉镯瞧着种水不错,我拿起称了称,李瑾已经走到我旁边,扭头看了眼,嗤笑了一声便走:“都是水货,别看了。“
“跟上。“
我看他这如叫唤小贵子的态度,便想翻白眼。合着今晚压根不是他陪我出来,而是特意要我出来陪他消遣。
李瑾似乎心情不错,每个铺子上都挑了些小玩意儿,又尽数丢给我,没一会儿我双手已经堆满了东西。见李瑾大有把这里买空的架势,我没好气道:“诶,你钱多烧的慌是吧?”
“你还真说对了。“他朝我挑眉一笑,又悠悠瞥了我眼,“你也就这时才有些人气,平日里旁人还以为我娶了一尊观音放府里供着。”
我被他一笑晃了神,才默默收了视线。
他往前边走边道:“寡人瞧着你独自过生可怜,才带你出来转转。我儿时可没有这待遇……“他说到这儿,忽然直直刹住了,“算了,跟你讲也不明白。“
我跟着他往一条小道走去,绕着绕着才发现是一条上山路。
我没想到李瑾这么疯,大晚上拉着我来爬山。但眼瞧着李瑾打着刚刚买的一盏油灯自顾自往前走,而身后黑黢黢一片。我无可奈何,只好跟上去,心想着他今天忽然性情大转,不会是想借机把我毁尸灭迹,让那许家小姐名正言顺上位吧?
这般想着,便打了个冷颤,刻意跟李瑾隔了段距离。
爬了有一段距离,我有些气喘吁吁,他却无半点疲惫,健步如飞,还回头冲我喊道:“你属乌龟的?爬这么慢?”
我咬咬牙,只好往上加快了速度。
谁想刚刚还在上头的李瑾,忽然鬼魅般出现在我后面,吓得我差点摔下去。
他手疾眼快抓了我,然后跟拎小鸡一样把我抓了起来:“你再慢点今夜就真的在山上过夜了。”
我便感觉自己忽然腾空而起,如腾云驾雾般,被他拎着几个跳转后,停在了一个亭子的平台里。
原来已经到了山顶。
往台子边走了几步,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到了,山下是刚刚鬼市的摊位,点点火光连成一片,在夜里如同萤火一般闪烁着。
我气还没平,就见李瑾已经拿了火折子出来,将阁子里的蜡烛一个个点亮,照亮了这个小亭子。然后又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酒囊,竟然气定神闲的品起酒来。
我再一瞧这亭子的布置,烛火有铺着的毛毡和柜子茶具,点好了的暖炉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架古琴摆着,便知这是他常来的地盘了。
“坐吧。这儿没人会上来。”
我这才坐下,但刻意离他远了些,依旧疑心他是不是在这儿给我下套。
他摇摇酒囊:“喝吗?”
他见我犹豫着,懒洋洋道:“没毒,要是真想杀了你,没必要累死累活把你拖上山。“
我这才有些心虚地立刻接了过来,长饮了一口,初入口便知是好酒,醇香劲辣,入肚暖洋洋一片,驱散了不少寒意。
我撑着脑袋,斜望着山下点点飘着的灯火,衬得人世间如凡尘般渺小,忽然兴起,瞥见旁边放着的琴,问道:“这琴能碰吗?”
他没答,只是挑了挑眉看我,眼里闪过些亮光。
我便直接伸手取了琴来,小叶紫檀木做的琴身,琴声铮铮,一看就是举世无双的好琴。
我也不记得调子,只是随性弹起来。
指下拨了几声,高山流水般闲适的调子从指腹下流出,回响在亭子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可水穷处又在何方?人生哪有水穷之处,目所及之处无不波澜壮阔,深不见底。
疏忽又变了调,绕骨柔情变成了铁马冰河,铁骨铮铮,霎时万山千水化成刀光剑影划开云天。
千军万马踏月,江月何曾皱眉?
心一乱,手也跟着乱了起来,不小心刮碰到了一根新弦,兴致没了,遂止了琴。
“你比儿时弹得好。”一直闭着眼的李瑾忽然开了口,“我记得儿时,有一回宫宴你进宫,在皇后面前弹琴,结果你边弹边哭。”
此事算得上是我为数不多的童年阴影。我收回手,边将琴摆回去边开了口:“那是因为上场前——也不记得是哪来的小子吓我说弹不好要砍头,害得我越弹越害怕。”
我不由弯了弯嘴角,回想起这事,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没想到,我话一出,眼前那人忽然顿住了,良久才开口:“当时是你在那暖房里呆着?”
我手上动作顿了片刻,才慢慢回头朝他看去:“别告诉我是你。”
那日的事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当日宫里皇后设宴,宴请各位朝廷命妇来赏牡丹。命妇们都带了自家女儿来拜见皇后,还都上去表演了才艺。一方面是秀女儿的才,一方面也是存着希望能入皇后娘娘眼的主意,若是能相给某个皇子,那自然就是整个族的荣耀了。
母亲连连叮嘱我要我在皇后面前好好表现,我心里极其不愿当众弹,但瞧着我肯定逃不过,便想借口出恭逃掉,结果迷路进了间阁楼,便想躲着一阵。
谁想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孩担忧的声音:“你怎么躲里面了?皇后娘娘叫你过去,我可告诉你,弹不好,娘娘可是要治你罪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李瑾面上显露了些不自在:“我以为是长安在里面,她以前老粘我身后,我嫌烦,那日便想吓吓她,所以……“
我被气笑了。原来这人从小就一肚子坏水。忍不住拿眼瞪他。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笑颜,有些恍惚,李瑾真正开怀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两个像弯钩一般的括弧,给他矜贵漂亮的面容反增添了一丝孩气。
“那之后,你好像就再没进宫了——我当时还想着你大概是嫌丢脸,再也不来了。“他仰头又喝了口酒。
我淡淡一笑,撑着下巴看着他悠悠道:“那时我身子不好,后来去姑苏我外祖家养了些日子。”
“是吗?我还没机会去过姑苏。“他移开视线,大概觉得燥热,扯开了些衣领。
我打了个哈欠,把头枕在手上,半瞌着眼,困意袭来含糊道:“那你有机会……有机会一定去看看,那边跟京城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喂——不是吧——“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只感觉他的声音从天外传来,“喂,你酒量也太差了吧?我可不把你搬下去,喂——我真的把你丢这儿了啊——”
我听到最后的一句话是他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范绮,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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