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鹿琼起得很早,她已经烧水做了饭,鸡才开始打鸣。
鹿家除了小弟鹿秀,其余人是没有资格躲懒的,其中鹿琼又必须最勤快,不过今天鹿秀难得起早,他进了厨房,很不客气地舀了一大碗粥,两口喝完了,一抹嘴巴准备出门。
出门前,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就着泛白的天色打量了几眼鹿琼,嘿的冷笑了一声。
鹿琼垂着眼,只当没听到,把饭摆好,又过了一会儿,鹿老爹和朱氏、鹿慧依次出来,各自喝了粥,去做自己的活计了,等所有人都吃了饭,最后锅底一点锅巴才是鹿琼的早餐。
——这也是她的小心机,鹿家人都不爱吃焦糊,如果没有锅巴,鹿琼是没有早饭的,可顿顿有锅巴就会挨打,还会没有第二顿饭,怎么把握这个度,鹿琼花了几年才琢磨透彻。
等所有人都出了门,鹿琼也要出门了。
宝丰县不大,鹿家村是宝丰县里的富村,离县城也不远,走路过去约莫半个时辰,鹿琼把铜板装进袄里,低头快走。
她脚步称得上轻快——今天她要去给姐姐写信。
鹿琼不识字,但她也有自己的办法,每年,她会请一个老童生帮忙写信,然后把信托付给一队向北的商队,他们和鹿大姐夫家有些生意往来,每年会在宝丰停留半个月,给鹿琼她姐姐的消息,外加带走鹿琼的信,放到北边鹿大姐夫的商铺里。
鹿琼已经这样做两年了。
钱是偷偷攒下来的,许秀才那边的活,从去年开始就涨成十五铜板一次,鹿琼没和鹿慧说,还按十铜板一次交,自己一次就能攒下五个,时间久了,居然也有一小小匣子。
老童生就住在城边,进城要一个铜板,九个铜板是老童生的润笔费,鹿琼熟门熟路地找过去,可却发现老童生家居然换了门。
是实木的,刷得很红,非常气派威武。
老童生是很穷苦的,出于一种同是穷苦人的怜悯才会帮鹿琼写信,他绝对换不起这样的大门,鹿琼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正在踌躇要不要敲门问问,旁边的小院里探出来一个带着抹额梳着灰白发髻的脑袋。
是邻居大娘,她道:“是找程童生么?莫找啦,程童生三个月前已被儿子接走,去享福啦。”
“去了哪?这我哪知道,老童生脾气古怪得紧,走了也好。”
鹿琼低头应了,向大娘道谢,缓缓离开了巷子。
好人有好报,她该为,老童生高兴,可想起要给姐姐寄信,鹿琼来时的轻快全无。
她攥着手里的九枚铜板,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想要请人写信,除了老童生,就只有书院里的穷书生会干,但最穷的书生,她攒的一匣子铜板也是买不回来一封信的。
鹿琼挣这些铜板,已经不容易。
她做的活不少,但未出嫁的女儿,挣的报酬都要交给家里,之后自然落不到鹿琼手中,真正能让她偷偷存点钱的,也就是许秀才家的活。
按理说,鹿琼这样的姑娘,许秀才为了清名,是不会特意招的,许秀才真正要的是鹿琼的后娘朱氏。
可朱氏偏又动了别的心思,眼看儿子读书上是没什么希望了,她就想把女儿嫁给个读书人,因此给秀才做活的大好机会,自然要给鹿慧。
可鹿慧哪砍得了柴?再说了,厨房里工作,也见不到秀才们,鹿慧一点也不想去,便让鹿琼去干活,钱要经鹿慧手再交给家里。
所以鹿琼才有了这一个珍贵机会。
她在路边茫然了一会儿,最终微垂着眼,换了个方向过去了。
她要去探望陆妈妈了。
陆妈妈是个很精神的老太太,身子骨健朗,她曾是江南那边大户人家主母的陪嫁,年纪大了,主家给她恩典,放她回老家由娘家侄子供奉养老。
按照陆妈妈的说法,等她回了老家,才发现娘家侄子已经没了,她又没脸回主家,索性在宝丰县住了下来。
老太太家安在县衙旁边,日子还好,就是有些重活笨活,她年纪大了,总是做不成。
鹿琼和她意外相识,之后看老太太不容易,自己只要来了城,就来替老太太做些活。
都过得不容易,鹿琼很愿意帮别人忙。
鹿琼叩门,陆妈妈嗓子响亮:“是我们琼娘来了。”
陆妈妈约莫有什么喜事,眉眼舒展,脚步都轻快了很多,她握着鹿琼的手,心疼道:“可怜孩子,这天气手怎么冰成这样,快进来暖和。”
鹿琼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好浅浅笑了下。
她素来是沉默的,陆妈妈也知道,只说了句:“等会莫急着走,吃胡饼,配羊汤。”
羊汤和胡饼都是鹿琼平日吃不到好东西,更何况陆妈妈做得一手好菜。
鹿琼长这么大羊汤胡饼只吃过两次,都是在陆妈妈这里。
鹿琼踌躇了一下,道:“您别忙啦,我今日家中还有些事,要早些回去。”
她本想说起姐姐的信,可又觉得,陆妈妈就算知道,也不过白白替她担忧而已,不如不说。
陆妈妈愣了下神,却也没再问,叹息着抚了抚鹿琼脑袋,小姑娘日子是不容易的,她也知道,这些日子她也在寻思办法,能不能帮帮小姑娘。
也许能求求少爷,陆妈妈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更何况少爷这回来,也是有事的,她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劈柴、烧火、打扫屋子,其实也就几样,陆妈妈是个干净讲究的老太太,家中其实没什么活的。
只是今日与寻常不同,鹿琼心细,发现陆妈妈家里似乎备的米面粮油多了,平日里无人过去的主间门前拦的锁也不见了。
除此以外,屋子里明显有些陆妈妈做不成的活也被做了,瞧陆妈妈的样子,她也没发现活计轻省了。
像是多了一个人的痕迹。
鹿琼只做不知道,但多打了几桶水放好。
陆妈妈则在自己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两件衣裳。
“琼娘莫忙了,”她笑呵呵的,“快来试试。”
“这里衣你穿进袄子里,”陆妈妈拉着鹿琼的手,心疼地捂着,“悄悄穿起来,谁也不知道,好歹暖和些。”
鹿琼摇头,把衣服塞回去,“妈妈自己留着吧,我瞒不过去的。”
陆妈妈一个老太太,自己过的也不容易,鹿琼再没见识,也懂得那衣服入手厚实丝滑,明显是上好的料子,她年轻,这种暖和料子还是留给陆妈妈好。
陆妈妈争不过她,叹息着收起来了衣服,想了想,从厨房悬着的篮子里取出来两个胡饼,塞给鹿琼。
“路上吃,回去也就吃光了,”她殷殷道。
这回鹿琼没有推辞,胡饼明显是今日刚做的,外皮还酥酥的,陆妈妈撒了白芝麻,又刷了不知道什么,虽然已经凉了,一口咬下去也很是香甜,鹿琼吃完一个饼,把篮子帮陆妈妈吊起来,看了看天色,匆匆告辞了。
天色尚白,鹿琼拿着胡饼,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向书院方向迈了步子。
商队就在宝丰县留半个月,她时间不多,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万一能找到个读书人帮她写信呢。
宝丰县就一间书院,这省去了鹿琼很多功夫。
她来的不是时候,书院里书声琅琅,门前却没什么人——苦读的书生不会浪费大好时光,而纨绔子们则已经跑掉,各去做各自的事了。
九个铜板被鹿琼捏在手里,深秋的天气,也已经捂暖了。
她还能去哪呢?可要继续等下去?但又能等谁?
“姑娘,”她听见一个声音。
清亮的嗓子分外熟悉,那人似乎已经在门前立了一会儿,刚刚走过来。一身最普通的白衣,但人长得俊眉朗目,也能穿出来仙气。
居然是昨日的“谢兄”。
他怎么会来这?
“谢兄”长得冷,性子却温和,一眼看出来鹿琼所想,好脾气道:“某在书院求学。”
“哦……”
鹿琼不知道该说什么,手不自觉捏紧,胡饼簌簌的掉了芝麻。
太可惜了,鹿琼想,芝麻是贵物。
她着急放开手,又松得太快,谢兄轻笑一声,帮她推了一下,才没有落在地上。
“谢兄”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他话语纯良,语调亲切,平白无故也让人信任。
更何况鹿琼本来就是要去找书生的。
并不认为县令的贵客也要骗他,鹿琼摊开手,露出来九个铜板:“我想找人替我写封信……我不识字。”
农人识字的才有多少,这本来没什么,但在这位不同常人的贵客“谢兄”面前,鹿琼说起来就有点艰难。
“谢兄”面上平平淡淡的,扫了眼鹿琼手中之物,忽然笑了。
“某学艺不精,但字还认识几个,姑娘若是愿意,这活可让给某?”
这位“谢兄”的学艺不精,未免太谦虚了点。
鹿琼看着纸面上的秀气字体,不合时宜地想。
她在遇到老童生之前,也曾找过几次书生帮忙,那些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写个字都要焚香沐浴完了再写,略有疏忽便要雷霆大怒,声称毁了他字的走势,与之相比,盘腿坐在柳树下,甚至不计较白衣沾了泥点,一挥而就的“谢兄”,简直太随便了。
更何况“谢兄”的字还这么好看,这么规矩。
一个一个的字,仿佛用格子量过似的,字也秀气,他随意挥笔,长睫微垂一丝不苟,笔下的信却漂亮的能裱起来。
“在瞧什么?”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声音。
“您写得真好看,”鹿琼结结巴巴道。
“谢兄”动作随意,可他在鹿琼眼中,仍然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事实上,从昨日见这位“谢兄”开始,她已经紧张好几次了。
她道:“您不需要沐浴焚香吗?”
“谢兄”笔顿了顿:“沐浴焚香?”
“之前的书生们,要柴火和香粉,说没这些是写不出来字的。”
在遇到老童生之前,她要写一封信,得送很多东西。
“字是写给人用的,焚香沐浴供奉,”“谢兄”面露嘲意,“进了贡房他们敢要香粉?”
鹿琼并不知道贡房是哪里,但她现在知道,那些书生是仗她懂得少,讹诈了她。
要是她自己也识字就好了,鹿琼又一次想。
“谢兄”写得很快,深秋的风,墨迹很快也就干了,他把信递给鹿琼,鹿琼摊开掌心,犹豫了一下。
“这是不是不够?”
这么好的字,九个铜板太少了。
“这就够了。”
他笑着从鹿琼手心拿走那九个铜板,入手温热,可见这少女已经握住很久。
鹿琼想了想,又把左手的胡饼塞给“谢兄”。
“很好吃的,”她郑重其事地强调。
“谢兄”拿着饼子,挑了挑眉毛,还没开口,就见那姑娘拿着信,一溜烟已经跑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陆妈妈家的门开了。
谢子介进屋,见陆妈妈还在等他,道:“妈妈年纪大了,下回不必等我,早些去睡就好。”
陆妈妈不乐意:“少爷不回来,哪有我睡的道理。”
谢子介道:“妈妈也不必叫我少爷了,谢家已经没了,该是我谢谢妈妈的收留。”
又说:“找人作保的事,已经差不多了,以后不用这样出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科举必须同乡作保,他也不必和宝丰这群纨绔子相交。
他眼睛瞥向后院,看见打好的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陆妈妈:“今日可有人来?”
陆妈妈道:“之前我独居此处,到底有些不便,有个心善的小娘子,有些日子常来帮忙。”
谢子介道:“是个好孩子。”
陆妈妈扑哧一笑,顾及谢子介脸面,她没说出口,鹿琼今年十六,谢子介也不过十八而已,少年人自以为老气横秋,在陆妈妈看来也是年轻的。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陆妈妈道:“少爷可要吃饼?今日家中有羊汤和胡饼。”
谢子介笑应了,说:“吃一个胡饼就好。”
陆妈妈从篮子里拿了饼,谢子介接过,赞道:“妈妈手艺还是这样好,上面可是刷了蜜?”
蜜价高,芝麻也不便宜,寻常商贩绝不会刷在饼上,就算是陆妈妈,平日里也不会这样奢侈,只是今日鹿琼要来,才厚厚涂了蜜撒了芝麻。
陆妈妈眼露心疼,她手艺是从谢子介外家学来的,那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厨房从不吝惜材料的,而像寻常的蜜糕糖粥,甚至没机会摆在曾经的谢子介案上。
“少爷可要再吃些什么?”陆妈妈殷切道。
谢子介道:“腹中不饥,今日做了个活,主人家送了吃食。”
谢子介很从容,他三两下吃完饼,又搪塞了越发心疼的陆妈妈回去,自己则回了屋,取出来那九文钱。
铜板温热,他想起白日那姑娘,垂眸一笑,把钱扔在桌子上。
能吃得起刷蜜撒芝麻的胡饼,却无钱雇人写信,要不是没钱只是托词另有事要做,要不就是饼不是自己的。
但居然是陆妈妈赠饼,倒也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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