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天子,抉择
长松殿, 黄昏。
自二十年前,天子沉迷长生之道以来,宫中的宫殿, 多少都变换了名字。
长松殿也是其中之一,取的是松柏长寿之意,天子不在和群臣议事的时候,一般便要在长松殿呆到夜半了。
直到此时外面已经日暮西沉, 天子也才有些许空暇。
亲近的大太监福年此时正带着几个小徒弟,忙着给天子上膳。
天子胃口并不是很好, 让把羊肉锅子之类的硬菜给撤下, 只取了几样清粥小菜, 配着些酱鸭肉丝,细嚼慢咽。
他求长生之道是多管齐下的,一方面, 丹药没少吃僧道没少问,另一方面凡是能延年益寿的事情,除了不得不劳神思考,全部都做。
他不近女色,后宫中已多年不见新的嫔妃,也不注重口腹之欲, 反而时时注意吃的清淡养生。
饭毕,福年便取来了两个红木匣子,里面是两个金丝锻造的小座,各托了一枚小小的金丹,天子取了茶水,就着一口咽下,又闭目打坐了一会儿, 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等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去处理奏折,此外若是事情棘手,可能还要再让内臣和探子们去查些东西,早早汇报过来。
至于这一个时辰,那就是天子处理家事,聊做消遣的时候了。
他无所事事地翻着手边的一大堆奏折,这批是精挑细选过,专门给天子解闷和处理家事的,都是皇子皇女的生活还有要给天子说的话,此外,还有些市井中的趣事。
看了半晌,天子皱眉道::老二和老七又打起来了。”
这话不好接,但是福年又不可能当没听到,因此只是犹犹豫豫地回了一句:“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还年轻气盛。”
这话说得并不是很好听,但天子也只是嗤笑了一声,主要是他也清楚,二皇子和七皇子的矛盾,是摆在明面上的,福年也不敢乱说什么。
“朕还没老呢,”天子喃喃自语的,“这两个人就快要打死对方了。”
的确,从外表上看,天子甚至比同龄人能小二三十岁,别说是那些整日劳作的百姓,就算是京城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在他面前,也不显得是相同年龄。
天子也就因此,更加觉得自己这些年所信所用的养生之术是很有效果的。
那么追求长生,自然也是可行的。
福年不吭气,也不敢吭气。
天子揉揉眉心,心里叹了口气,这时候他便有些想念大皇子了。
大皇子虽然愚钝,但至少老实仁厚,也颇能容让。
当然还有个十一皇子,只是对于这个儿子,天子心情是颇为复杂的
十一皇子出事的时候年纪还小,要说天资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但是他的母亲便不是讨喜的人,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天子对十一皇子最后的印象就是那是个和他母亲一样孤高冷傲的性格。
十一皇子又很木讷寡言,颇为内向,便是见了天子也不说两句话,让天子感到颇为无趣。
做儿子的没有孺慕之心,做父亲的政务那么繁忙,自然也没有关注的想法了。
相比而言,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要聪慧一些,对他也足够敬崇,只是两人的脾气还都要磨练。
这四个儿子没一个资质能和天子相比的,这让天子心里既不高兴,又有一点微妙的窃喜。
若帝国的继承人比他还要优秀,那他多少得掂量掂量,但如果没一个出挑的,岂不是他求长生,求永远坐这个位置,更加的有理有据了?
天子继续翻些市井里的奏折,又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胡卿收了个学生?”
“是,”福年笑道,“胡大人收了个弟子,这些天一直侍奉左右,胡大人对其也挺欣赏呢,带着去了不少地方。”
天子笑了一声,对自己这个宠臣难得的拉帮结派有点兴趣。
“他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的进士进士?还是说还是个举人?”
反正要不是还没考进士,要不就是已经考了进士,胡善龙不至于收个进士都考不上的。
“今秋刚考的举人呢,”福年说,“至于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说起来您可能也听过。”
“哦?”天子更加感兴趣了,“胡卿从哪儿,还能收一个我听过名字的人?”
“他那个弟子名叫做谢子介,胡大人起了字,唤做谢嘉鹿。”
胡善龙不是会怀念过去的,就算怀念也不会用这种办法,配合着带着这位谢嘉鹿到处拜访故交,天子的笑容便多了几分意味。
“胡卿心思纯善,”他语气不辨喜怒。
胡善龙的性格手腕被说一句纯善,天底下也就是天子能这样说了。
别人用不了胡善龙,但对于御极几十年的天子来说,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刀而已。
福年也是不好接这话的。
“既然怀疑这人才是谢家遗孤,”天子顿了顿问道,“那可带他和老二府上那个见过了?”
老二府上有个谢家遗孤,天子是知道的,还知道那是个假的。
或者说那个皇子那时候敢明晃晃摆出来,也是因为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做父亲的抄家,做儿子的却把人接到府上,那就太打天子的脸了。
但既然是假的,那天子问起来便还有婉转的余地,当然后来大家便发现这人不管是真是假,天子其实都不在意。
天子的确不在意。
与他而言所谓的谢家遗孤和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有趣,也可以给天子做个消遣,若是识相,范家子他能容得下,再来一个谢嘉子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不识相……
天子又轻笑,不识相的现在还在大理寺下边关着呢。
说起这个,天子又忍不住问了句。
“慧德那边还是没有说十一的消息吗?”
慧德是范家子出家后的僧号,也是他接近天子时用的。
福年恭敬道:“犯人嘴很紧,什么也不说。”
天子“唔”了一生,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问:“那个谢嘉鹿,说起来是十一的舅舅吧?身边可有相仿年纪的人?”
如果范家子把十一皇子交给了别人,那么谢子介无疑是最有可能的。
二皇子也好,七皇子也好,甚至胡善龙也好,他们虽然也在京中有眼线,但与天子那遍布京城的探子起来,就如同六岁稚童和二米壮汉差不多。
这就不是福年该回答的了,他再次一躬身,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走了进来。
这个青年就是探子首领了,他面容冷静严峻,双手垂下,两眼微阖。
“有一个是在他夫人的铺子里,”探子首领道,“年纪也相仿,十五岁左右,口音颇杂,脾气精明开朗,是掌柜很信任的伙计。”
他把谢子介,鹿琼的情况也递了折子,天子慢慢翻看着。
探子首领对天子忠心耿耿,也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天子还欣赏他另外一点,便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比如此刻,绝对不会多嘴问一句,可要属下把他抓回来?
天子一听到那句精明,心里已经多了三分嫌恶,听到口音混杂的时候,便更觉得无趣了。
燕家作为皇室,到了本朝已经不知道在京城里养尊处优多少代,个个都是当世鸿儒教导出来的,怎么可能口音混杂。
天子这几年也早就没了取心头血来求长生的想法——再过几年可能又有,这谁也不确定。
但反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个没有接受皇室正统教育,没读过多少书,在外面疯跑了几年,字都不一定识几个的十一皇子,也不符合他的要求。
再说了,铺子里的伙计十五六岁也是很正常的,倒也真不能说肯定是十一皇子。
天子不信什么滴血认亲,这么算来,就算真的是十一皇子,倒也不如先不接回来。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用,还是让探子首领好好盯着的吧。
因此他只是点点头。
天子又翻了几本折子,就看到了二皇子那边上的,有关蒙书铺子的事。
收拢民心,天子有些意外,他又翻了两页,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话不适合和探子首领说,探子首领沉默寡言,你和他说这些,他绝不会有什么反应,因此天子一摆手又让福年进来。
福年两步走到旁边,知道天子来就是要自己解闷儿的,因此脸上已经堆了笑,预备听天子说什么,好随时接话。
天子道:“老二这心胸也颇为狭窄了些,老七家未过门的妾,跟别人合开了家铺子,也要巴巴告上来。”
这状告的,一听似乎挺有道理,再一想,于家肯定不会让于大娘和七皇子在婚前就见面还合作的,且刚刚探子首领已经给皇帝递了折子里面也写了,于大娘的铺子,就是那个谢嘉鹿家开的。
这么一算,最大的可能倒是于大娘给这家掌柜做庇护。
知道两个皇子明争暗斗,但是天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此时干脆一摇头。
“这两个人,可都得敲打敲打。”
天子说起来:“这铺子是谢嘉鹿家开的,胡卿可知道了?”
福年能做到大太监的位置上,眼色自然是很有的,胡善龙知不知道不重要,皇帝这么说,福年就肯定会让胡善龙知道。
因此福年说:“胡大人知道。”
皇帝果然一点头,又是很随和的一指那折子:“说起来做到朕这个地步,也颇为无聊,便让这谢嘉鹿夫妻,逗个趣,也磨磨老二老七性子吧。”
他心里到底还是为那个不知真假的,但活着,却没按照天子想法活的十一皇子有点不高兴的。
皇帝意味深长:“那铺子里的蒙书,就是谢嘉鹿那孩子弄的吧,谢让是有点真本事的人,子孙想来也差不多。”
天子轻叹:“谢让那套说法,朕是不要认同的,偏偏书生们还奉为圭臬,老东西。”
天子还是皇五子时,和谢让见过几次,一个是当朝探花,年轻气盛美姿容,一个是圣宠颇浓,被悄悄叫做准太子的皇子。
天子也曾起过拉拢之心,可惜谢让与他话不投机,后来谢让在京城早早混不下去,回了江南,天子登基后,才发现这口恶气没出出来。
这么多年,谢妃入宫时候天子恶气都散了,但忽然冒出来个和当初谢让差不多年纪的谢家子,天子忽然又回忆起来往事。
他对福年吩咐了两句,笑道::我倒要看看,这谢家子和他祖父,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玩弄惯别人人生的人,此时依然谈笑着,便要决定了别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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