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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鹿琼睡得沉,醒的却早,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心里懊恼起得迟了。

        每天早上是鹿琼最忙的时候,烧水洗衣做饭,从天将明未明到天光大亮,是没什么清闲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躲懒的权利。

        她急忙去拿外衣,手却触到了柔软的织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眼前分明是翠色的嫁衣。

        是了,鹿琼想起来,她已经嫁到谢家,和谢秀才有了“权宜之计”的婚姻。

        可这并没有让鹿琼松口气,反而更懊恼起来,本来就是谢秀才的好心相助,她要是再偷懒什么也不做,那就真的太过分了。

        说起来,谢秀才呢?

        门帘被掀开了,谢子介走进来,见鹿琼起来了,笑道:“还早,我觉少,你可再睡会。”

        鹿琼摇头:“我睡饱了。”

        谢子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陆妈妈做了粥和菜,你若起来了可去吃。”

        他们昨晚聊了很多,直到最后昏昏沉沉睡去,谢子介这两年睡过很多地方,但很少睡好,他总是做梦,梦里枫树下琅琅书声里祖父还端坐着,谢家还没倒,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十三郎。

        可昨夜听着不远处的清浅呼吸,他头一次什么也没想,就陷入一夜好眠,甚至今日早早醒了。

        鹿琼已经梳好了头发,要去拿衣裳,嫁衣肯定是不能再穿的,幸好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单衣。

        谢子介避开,去枕边拿了个匣子,看见她穿的单衣,眉毛微挑,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妈妈已经做好了饭,鹿琼暗暗决定,明日还是要早点起来忙活,按理说谢家也还有一堆的事要做,可陆妈妈手脚麻利又爱干净,昨晚他们睡下后已经收拾差不多了,以至于鹿琼吃完饭,居然找不到有什么要做的。

        陆妈妈更是让她歇着,说哪有让新妇干活的道理,鹿琼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是真的新妇呀。

        谢子介从卧房拿了个匣子出来,对她二人说要出门,陆妈妈有点惊奇:“少爷不是说书院放三天假么?”

        “疏忽了些事,”谢子介答,“用不了很久的。”

        陆妈妈叨叨两句,让他早点回来,别新婚日把琼娘抛在家里,也不再说什么,倒是鹿琼一拍脑袋,想到了自己也要做什么。

        她得去布坊销假了。

        搬去鹿大娘家后,她就赶紧去了布坊,和掌柜说清了婚后再来上工,婚姻大事自然是不能阻拦的,布掌柜贺了几声恭喜,送了两块花布,算是很周到了。

        本来鹿琼想在谢家把活都收拾好再去布坊,可家中她实在不到事,倒不如直接销假,还能多做两日工。

        活计是一定要干的,谢秀才收留她已经是非常善良了,总不能还要谢秀才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鹿琼直接去了布坊,而谢子介则去了家茶坊。

        来往的短褐行人吆喝喧哗,唯独他一身白衣,负手缓缓朝胡同深处去了,他去的这地方闹中取静,一个意兴阑珊的伙计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点点头,随手指了个阁子。

        谢子介也自去了,不发一言,过了一会,来了个精瘦的少年,皮肤微黑,肩上搭了条污糟糟的汗巾,咧嘴对谢子介笑:“您来了。”

        谢子介把袖子里的匣子推给那少年,“你家主人要的,小兄弟活做得精细。”

        那少年笑嘻嘻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转:“我们做这行的,必须细致,那诗府城里的花娘都爱得很,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诗了。”

        他一撇嘴,说:“就连通判大人都想见您呢,说这诗有什么十三郎的风采。”

        谢子介眉眼微动,淡声道:“能得黄通判一句,是某之幸。”

        那少年又撺掇:“花娘们可是涨了大身价。”

        言下之意,传唱的花娘都涨了身价,作诗的人若留了名字,身价肯定涨得更多。

        谢子介置若罔闻:“替我向你家主人问好,花娘若还愿意唱诗,这儿还有两篇,依然别说名字。”

        那少年知道,这就是谢子介不想多聊了,便笑嘻嘻道:“好嘞,也劳烦您转告,我家主人也要我替他问白九爷好。”

        说完,少年一撑桌子,拿着匣子站起来:“我送您,我车驾得极好,马车牛车骡车都熟练,您是知道的。”

        谢子介没理他,只出门时淡声说了句:“不敢劳烦江家六哥。”

        那个少年,也就是江六郎,伸了个懒腰,外面又进来个伙计,拿了茶探头道:“江六,喝茶?”

        “喝什么茶,”江六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都是见白九爷那么义气豪爽的人物,怎么我见的是个温吞小白脸?”

        说完又问:“绊住去城里的老太和儿女,与让花娘们唱诗,你知道有什么关系么?”

        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江六也不指望他回答,一摆手,眯了眼谢子介去的方向,嘀嘀咕咕地走了。

        谢子介出门,先去瓦舍绕了两圈,这边热闹,隐行踪,也防跟随。

        瓦舍来往吆喝,各种商贩,他本想买两个糖人给鹿琼带回去,又怕糖放久化掉,脏了布就不太好,干脆什么也没买,去了布坊。

        婚前,他送了两箱布帛,谢子介想得简单,既然娶了鹿琼,哪怕只是个权宜之计,但鹿琼也算是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那就要负起责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走的路,注定什么也带不走,还不如留些给鹿琼和陆妈妈。

        总不能小姑娘过来谢家了,还穿着单衣吧,看着就冷。

        没想到被鹿慧糟蹋了,也不好再说,今日既然有空闲,该传出去的诗也传了出去,他不妨再去买些布。

        掌柜见了谢子介,笑呵呵前迎,这位主顾是极其大方的,各色布匹绸缎买起来不眨眼,眼光也好,搭配的几种布料掌柜的回去自己试了试,也是眼前一亮。

        也好说话,就是有个怪癖,每次来都要问些织工的事。

        “您来啦,”布掌柜殷勤引他进了屋,谢子介看了一圈他拿的,道:“拿些更好的来,要年轻女子的样子。”

        平日里他来,主要是听一听鹿琼的事,随手买些,今日既然是专门来买布的,不妨买些好的。

        能做到掌柜,自然是鬼精的,年轻男子要买年轻女子的样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家中姐妹,另一种就是心上人了。

        无论哪个,都肯定是这年轻人重视的,掌柜的立马变了个说法:“您看这边,都是上好的绸缎,做裙裳是极漂亮的。”

        放在县城的确还不错,只是并不合适鹿琼。

        谢子介摇摇头。

        掌柜知道这客人眼界挑剔,一开始就上了好物件,刚刚客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不满意,但还是摇头,掌柜想了想,便说:“是小人没灵气,想不出来,若您愿意留个花样,我让织工和绣娘们赶制。”

        布掌柜前大东家曾经是江南那边华族的豪奴,三年前江南要案,三大族连主带仆几千人被枭首,血流不止。

        东家心善,有预感要不妙的时候就放归了他们这群布工,布掌柜机灵,硬是自己开了布坊。

        这几天谢子介来买布,偶尔也会说些搭配,布掌柜对谢子介身份自有一套猜测,他看来谢子介估计是他原来的主家子一样的身份,世族子穿玩富贵,见多识广,他就这点本事,不如问问这位的意思。

        掌柜的心里也嘀咕,这种人怎么不去府城布坊。

        说样式再做最起码也得半旬,这肯定是不行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府城,谢子介只好挑了各色柔软细布以及几块样式活泼的绸子:“罢了,这些就好。”

        掌柜想了想:“今日有个又快又稳的织工回来了,您要是有心,可过几天来看看新花样。”

        布掌柜感叹道:“那也是个可怜孩子,昨个刚成婚,今日就要来做工了。”

        谢子介想到了鹿琼,但又觉得不大可能,陆妈妈宽厚,视鹿琼为亲女,鹿琼没有理由今日就来布坊的。

        于是他也客气了一句:“是个可怜孩子。”

        又说:“我要的那些,还是送到老地方。”

        掌柜笑呵呵的:“您放心!”

        老地方就是谢家,谢子介买完布,心满意足,就匆匆赶回家,出门前还是清晨,现在也时候不短了。

        回家陆妈妈就迎上来,又嗔怪:“你们小夫妻,真都不是能闲住的,今儿琼娘也去布坊了。”

        也去布坊了……

        谢子介一怔,自己把几卷布扛起来,放进了屋子里。

        鹿琼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妈妈去迎她,问她今日可还好,又絮絮叨叨,唯恐她累着了。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做惯的活,可上次被这样问候还是阿姐没去西北之前了。

        鹿琼心里微暖,扒拉了半天想出来一件有意思的事:“今日来了个挑剔少爷,什么也看不中,掌柜的和我们抱怨,肯定是给心上人挑的,这么挑剔倒不如去府城看看。”

        “哎呀,那可不是,”陆妈妈很赞同,“何必为难咱们县里的织工。”

        最好的技术总是家传的,县城这些织工再苦心琢磨,也差了府城大布坊一截。

        她们一面说着,一面进了正屋,桌上是陆妈妈炒的几盘小菜,清炒菘菜、青瓜鸡蛋、萝卜羊肉汤,又烙了几张葱花饼。

        没什么珍鲜的,但也绝对不会亏了自己。

        三个人都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因此饭桌上静悄悄的,陆妈妈见二人吃完,就把想去厨房的鹿琼推去卧室:“少爷要找你呢。”

        新婚燕尔,琼娘不去陪少爷,去找她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既然是谢秀才找,那就只能暂且劳累一回陆妈妈了,鹿琼进了屋,就看见案上几卷的细布,外加丝棉绸缎不一而论。

        她想起来了谢秀才给自己那两个箱子。

        “这是?”她眼睛又睁得很圆。

        谢子介简单道:“看见了就买了,你和妈妈可以做几身新衣服。”

        鹿琼想了想道:“我明日就给妈妈,我自己还不用。”

        谢子介耐心道:“天冷,你的单衣恐怕不够御寒。”

        鹿琼看着他,认真解释道:“谢秀才收留我,已经很感谢了,我自己有活,能上工,可以顾着自己的。”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但谢子介不认同,他有自己的道理,而且他认为自己的道理更合适。

        “既然你来了谢家,那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这样。”

        再不换厚衣裳,好容易鹿琼的手上冻疮消下去,又要红肿起来了。

        他既然娶了鹿琼,无论时间长短,这段日子就要负起责任,再说一些身外之物,本也就是打算到了府城,他踏上复仇之路之前,要赠予鹿琼和陆妈妈的。

        陆妈妈看他长这么大,又一片慈爱,谢子介是感念的,他也挂念陆妈妈的养老问题,但若陆妈妈和鹿琼一起生活,又有丰厚资产,不会过的很差的。

        但他无法这样说,首先他就无法解释他的复仇之路。

        因此谢子介只是简简单单道:“再说是权宜之计,你我也要一同住到府城,平日里自然是一体的,不然别人还要生疑。”

        他道:“新妇自然该有新衣。”

        话说到这份上,鹿琼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应了,谢子介买的都是好布,柔软细腻,鹿琼想了想,先拿了一块最柔软的细布。

        “这些我会还您的,”鹿琼认真道。

        谢子介失笑,正打算说不用,可对上了鹿琼郑重的神情。

        罢了,谢子介想,鹿琼看来,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设身处地想想,鹿琼孤身来谢家,还是“权宜之计”,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谢子介知道这时候推拒只会让鹿琼更加惶恐,倒不如先应下,等到了计划顺利,“谢子介”的一切都留给鹿琼和陆妈妈,也就不用计较这些。

        他一笑:“好。”

        鹿琼果然松了口气,她的确怕谢秀才不答应,于谢秀才来说,这可能只是寻常,可鹿琼实在不觉得自己该接受这样的大礼。

        这些布也太多了。

        钱,她现在是还不起的,倒不如先给谢秀才做些什么。

        她是多年织工,缝补都很利落,贴身里衣难度大,再说她也不好给谢秀才做这些,鹿琼低头,忽然生出来一个主意。

        不如先做一对足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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