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念漫漫鸿笺(6)
那年的除夕夜似乎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姜仲昀和汪玉芝的儿子乳名换做麟儿,若是大嫂未难产去世,以及姜叔昀归家过年的话,姜府中的喜气会更甚。
即便如此,姜老太太也已经足够欣慰,二嫂抱着麟儿最常去的便是姜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能抱得上曾孙,喜不胜收,给麟儿的压岁钱手笔极大,并非钞票,而是装满整个剔红方匣的小黄鱼(金条)。
佩芷身为家中唯一一个还在拿压岁钱的孙辈,捏着红包里的一沓钱,直怨奶奶厚此薄彼。
仲昀把麟儿抱回到小床上,呛她道:“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还在收压岁钱,我要是奶奶,早不给你了。”
伯昀也帮腔,劝道:“你赶快跟璟元成婚,便是不生孩子,奶奶给一小匣金条也是不够的。”
佩芷秒变了脸色:“大哥那么喜欢佟璟元,大哥怎么不跟佟璟元成婚去?大嫂走了,你现在还单着呢,三哥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倒好意思催起我来。”
她牙尖嘴利,一个人能回击伯昀和仲昀两个,姜老太太是不担心她嘴巴上吃亏的。但老太太也知道,她心里边听到这些劝婚的话不好受。
姜老太太用拐杖虚指了指:“你们两个哥哥,大过年的欺负佩芷,赶紧给我出去。仲昀,把你的儿子也抱走,省得他醒了要哭。”
伯昀恨铁不成钢地睃了佩芷一眼,佩芷朝他吐舌头,仲昀用被子把麟儿的头给盖住,接着抱着麟儿跟伯昀出去了。
佩芷看屋子里清净不少,连着吃了好几颗杏脯,随后凑到姜老太太身边,蹭了蹭姜老太太的肩膀:“奶奶,您真好。”
姜老太太闷笑:“你啊,少惹你大哥,他性子保守,平日里最是看不惯你出格的举动,你还跟他犟嘴。”
佩芷满不在意:“我有奶奶啊,我怕什么。大哥再厉害,也还是要怕爹,爹再厉害,也还是要怕奶奶。可是奶奶又纵着我,所以嘛,您说这个家谁最大?”
丫鬟小荷先笑了,姜老太太也点了点她的头:“所以啊,你有什么想让奶奶帮你做主的,趁早跟奶奶说。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奶奶走了,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佩芷心头一酸,低声说:“奶奶,大过年的,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呸呸呸,赶紧吐掉。”
姜老太太笑了笑:“曾孙奶奶都抱到了,奶奶没遗憾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看到你出嫁,其实奶奶也想看我们佩芷嫁人,但这事儿要顺其自然。现在不是都流行西洋做派了么,小荷,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小荷接道:“婚姻自主!”
姜老太太:“对对对,自主。奶奶看出来了,你有心事。而且你不想嫁给佟家那个小子,虽说你们俩打小是一块儿玩到大的,我本以为你会中意他,可惜了。”
佩芷揽着姜老太太的肩膀,隔着窗纱都看得到窗外的满目红光,灯笼连挂。姜老太太住的院子偏僻,听不大清鞭炮声了,但天上还是偶尔会闪烁过烟花的色彩,定是那些富贵人家放的最贵最大的。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了,依托在这个家中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的人肩头。可惜奶奶已经年迈,她很怕奶奶离开自己。
像是为了抓住姜老太太一样,又或许是此刻太过于心安,她把心事说与姜老太太听,让奶奶做姜府中第一个知道的人。
佩芷笑着说:“奶奶,我是有事要求您,等我想好了怎么说,再告诉您。”
姜老太太点头应和,抚了抚她的脸蛋。
佩芷又说:“奶奶,我有心上人了。”
姜老太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出来,佩芷紧接着说:“您可得给我保密。”
姜老太太频频点头:“好,奶奶不说,等佩芷自己说。”
姜老太太本想继续问她,这个心上人是谁、长什么模样、做什么的、待她好不好,可老太太突然就觉得没精神了。
佩芷帮着小荷一起扶着姜老太太上了榻:“奶奶,那我先走,明儿个起来再来陪您。”
姜老太太嘀咕道:“走罢,明儿个再来。”
除了姜老太太睡得早,其他人自然是要守岁的,等到热闹终于散了,一向好动的佩芷都觉得有些累了。
梳洗过后佩芷钻进被窝里,被窝都捂热了,她又忽然起来了,披了件外套挪到了桌案前,先是把除夕这日忘记描的九九消寒图给补上一笔,顺道把大年初一的也给描了。
随后九九消寒图放到一边,她抽出了张素笺,竟是开始提笔给孟月泠写信。
虽然还不算郑重,但是她已经跟奶奶说了有他这么一个人,倒像是已经把他介绍给了家人一样,还是她最敬爱和喜欢的长辈。此时夜深人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带着异样的澎湃。
佩芷想要提笔告诉他这些,北平与天津离得近,去信也快,虽说年节都要休息,可最迟元宵节信总能到达他的手里。前提是她得快点写完,每次给他写信,她总觉得笔尖如有千斤重,踯躅着难以落笔,最终写下了一堆不甚满意的啰嗦话。
夜已经深了,她是整个姜家唯一清醒着的人,昏暗中倒有些萤窗雪案的架势。
她依旧在信首称呼他为“孟先生”,本想等他开口让她唤“静风”,可他似乎吃定了她不如他沉得住气,只会反过来称呼她为“姜小姐”;她在信尾总是会附一句“盼春至”,他在回信中亦会写“深春见”……
那时两地相思,却各有所盼,日子过得并不苦涩,还会因收信而满心愉悦。
他给她的那一摞从夏天跨越到冬天的回信,佩芷早在回津的当晚就都给看遍了,她一向心急。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她便把那些信一遍一遍地看,不厌其烦,像是每次都能体会到他的另一份情感。
这一夜,她借着房檐下的红灯笼,猫在被窝里看信,信纸都被照成了红色,直到困得睁不开眼才昏昏入睡……
次日清早,佩芷还没起床去给姜老太太问好,来姜家拜年的人就已经敲门了,而这来得最早的人便是佟璟元。
姜肇鸿自是最欣慰的,其次是伯昀,想必二人都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佟璟元挨个给问了遍好,又陪着姜肇鸿下了两盘棋,已经到了日晒三竿的时辰,姜家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拜年的客人。
佟璟元也不用他们招待,便去了佩芷的院子里找佩芷。
那会儿佩芷刚起身洗漱,衣裳还没换,院子里的丫鬟冒着惹佟璟元不快的风险还是把他给堵在门外:“佟少爷,四小姐还没收拾好呢,您不能进去。”
佟璟元没想那么多,闻言嗤笑了一声,本想说他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什么没见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句:“是我太着急了,那我在院子里等她。”
像是生怕佩芷听不到,他隔着窗户又对屋子里喊了一句:“佩芷妹妹,我在外面等你,你好了叫我,我再进去。”
佩芷站在房间最里面的屏风后换衣裳,离那么远都听见他的话了,闻言也嚷着回他道:“你甭等我,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的,你别烦我了。”
佟璟元就立在房檐下,倒是跟她对嚷了起来:“你还在跟我生气呢?就因为我上次跟叔父说让我们先订婚?你心眼儿可真小。”
佩芷冷笑:“佟璟元,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呢?”
佟璟元说:“难道你不是在跟我闹着玩儿么?”
隔着距离还是吵不起来,佩芷急急忙忙系好了灰鼠坎肩儿的扣子,冲出了房门:“我认真的,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不要来找我,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我就是出家当姑子,也不会嫁给你,听懂了吗?佟璟元。”
佟璟元今日穿了身绛红暗纹马褂,头顶戴同色的六合帽,明明是一身儿合适过年的打扮,此刻却衬得他脸色愈加难看。
他默了半晌,才摆手唤来了身后跟着的小厮,小厮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佟璟元打开盖子,说道:“宫中老师父的手艺,你最爱吃的枣泥酥,天还没亮我就把人给叫起来了,现给你做的。”
佩芷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其实她没想对佟璟元说这么重的话。可她话说得轻了,他就意识不到她心意的坚决,以及此事的不可转圜。
佩芷看都没看那盒枣泥酥,冷着脸对佟璟元说:“你拿给他们吃就好了,我不爱吃枣泥酥。”
佟璟元笑道:“你忘了小时候我偷偷带你出去买点心,你怎么跟我说的了?你说,‘璟元哥哥,你会不会一直给我买点心’。佩芷,我当时答应你了。”
大年初一辞旧迎新,他二人立在干冷的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爽厉的气息,像是今日势必要把昨日清算掉一样。
佩芷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
佟璟元:“如今我们不小了,那你怎么还拖着这婚事?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定会娶你的,可你后来连璟元哥哥都不叫了。”
佩芷说:“你本来可以一直都是我的璟元哥哥。可他们告诉我我将来要跟你结婚之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璟元哥哥了。”
佩芷还记得,当时似乎也是年节,两家人聚在一起,大人们闲话间告诉她,她将来要嫁给佟璟元,佩芷直接吓哭了。包括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佟璟元在她眼里和伯昀、仲昀、叔昀一样,都是她的哥哥,如果佟璟元成了她的丈夫,那让她今后怎么看待伯昀他们?
佩芷帮他把食盒的盖子重新扣上,显然没有要收的意思,转身毫不留情地进了屋子,关上房门,徒留佟璟元在院子里立着,不知何时离开的。
佟璟元走后,佩芷才去了姜老太太的院子,喝了两盏茶又吃了些杏脯,姜老太太直劝她别吃太多,小心胃里泛酸。可佩芷就得意这些酸甜口的,没当回事。
午后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佩芷躺在榻上,头枕着姜老太太的腿,低声开口:“奶奶,我想求你,帮我把和佟璟元的婚事给毁了罢。”
姜老太太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中,沉吟了会儿才答她:“好,奶奶答应你。”
民国十六年新历三月初的时候,冬天已经尽了,佩芷的九九消寒图描完了最后一笔,再在图上方题了寓意吉祥的“管城春晴”四个字,图就算彻底完了。
照例这四字应该是“管城春满”,只因她单名一个晴字,所以从开始写九九消寒图的时候她便自作主张把满改晴了。
那日给孟月泠去的信上,她还说等他来天津了,要把这张图送给他,贴在他卧房的床头。
早春的第一件喜事没想到是沁园传来的,赵巧容在沁园深居简出了整个冬天,连麻将牌都没打,却成了件大事儿——她终于彻底把大烟给戒了。
佩芷到沁园去看望,似乎更多的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赵巧容的精气神儿比起以往足了不少,她是真心希望她这个表姐能好。
而赵巧容亦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主儿,直接告诉佩芷,她打算和宋小笙结婚。
佩芷自上次看到宋小笙照料赵巧容,倒确实对宋小笙没什么意见了,可若是谈婚论嫁,顾虑便又多了起来,自是不能像吃顿饭那么轻易地就办了。
过年的时候赵显荣来家里拜年,佩芷不见赵巧容,如今一问才知道她压根儿没回赵家过年,而是和宋小笙一起在沁园过的。
佩芷劝赵巧容和家里缓和些,且她如今把大烟给戒了是好事儿。殊不知赵显荣已经默认了自己这个妹妹在外边胡闹,只要别闹出诸如结婚、怀孕等有辱赵家门楣的事就好。
赵巧容说:“他巴不得我这辈子浑浑噩噩过去,早点儿死了最好。没想到我好了,我还要把肮脏混乱的过去给翻篇了。想让我为了个男人守一辈子的活寡?他也不看看他妹妹什么脾气。佩芷,你记着表姐的这句话,我们女人本来就够苦的了,凡事儿还是要为自己打算,自己都不替自己打算的话,就更没人帮你打算了。”
那时佩芷还年轻,尚且不觉话中深意,亦没有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她掐着指头数着日子等孟月泠来天津,整个春天最常见的除了傅棠和袁小真,便是白柳斋、白柳阁兄妹俩。
大寒那日佩芷偷偷跑去北平的事儿只告诉了袁小真,袁小真虽没追问她到北平后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从佩芷的脸上也看出来了。傅棠看出一半,另一半并非没看到,而是不确定——等他知道孟月泠要来天津的时候,想必才算确定。
旧历三月末,西府的海棠花又开了,孟月泠如期赴约,携丹桂社抵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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