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夜津门雨(5)
只消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佩芷立刻转过了弯来,以她如今这身打扮,在外边就是姜家二少爷,丢的是姜仲昀的脸,关她姜佩芷什么事。
如此一想,果然缓解些许双颊的滚烫,佩芷扯出了个笑,举起手里的匣子:“我……我是来给孟老板送礼物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一身短袄打扮的显然刚刚开门的人,也是屋子里最不像唱戏的一位,略微有些猫腰,双手窝在棉袖筒里,正歪着头打量佩芷。接着他又回头看孟月泠,似乎是在听孟月泠的指示,佩芷也跟着看了过去。
结果孟月泠只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间,便转身背了过去,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上前帮他掭头(卸妆时先褪去盔帽、水纱、网巾)。
门里的人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这位爷,您请回吧,二爷他说不收。”
两扇门发出吱嘎一声就被合上,佩芷吃了半个闭门羹,心底里自然有些恼火,他孟月泠明明一个字儿都没说、嘴巴都没张,怎么就“说”不收了?可一想到他刚刚在台上那副漂亮模样,实在招人疼,她立刻实诚地认为:无妨,这股火还可以压住。
佩芷单手抱着匣子,用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背去贴自己脸颊,还是有些热乎乎的,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嘀咕:“姜佩芷,你变的也忒快了些,他就那么好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好看得紧,色艺双绝嘛……
角儿不出来返场谢幕,观众自然走得快,这么一会子前台坐席就只剩下满地苍凉,戏散场后大多如此。
佩芷招呼过来不远处差遣伙计的盛老板,先把匣子和折扇放在了桌子上,她今天穿了身狐皮短袄,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做外衬,显得更加像个富贵少爷。
从里怀的口袋里掏出钱袋,佩芷随手抽了几张票子塞给盛老板:“孟月泠在你们这儿唱多久?”
盛老板接过钱,满脸疑惑地答道:“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多了不敢说,这个月他肯定在我们协盛园。”
佩芷点点头:“楼上正中间的包厢我包了,够不够?”
“够,够够的了。”戏园子里的每张座位都是明码标价,盛老板不会因小失大,坏自己招牌,他又问佩芷,“姜二少,可这孟老板往后的戏单子还没排出来,您不先看看都是什么戏再买票?这两日人才刚来天津,所以票紧着,今后啊,票好买的。”
佩芷抱起匣子拎起扇子就走,笑着回他:“管他什么戏,座儿给我留着就成。”
盛老板追着送她出门,给她竖了大拇指,恭维道:“‘听戏即听角儿’,姜二少,您真内行!”
……
次日正午,佩芷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就问一遍什么时辰。
总跟着姜老太太最紧的那个丫鬟叫小荷,忍不住取笑她:“这才看一场戏呢,四小姐就魂不守舍了,眼巴巴地守着时辰,可这天还没黑呢,还能什么时辰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挂记着孟月泠呢?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太您作证,我可没提孟月泠,四小姐自己说的。”
佩芷一愣,飞走的一半思绪飞了回来,认真说道:“我就是觉得他的戏真不错,扮相也漂亮,这号人物我居然才见到,我以前都在干什么呀……”
姜老太太看她这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提点:“你可不要迷上戏子,听听戏就够了。要是实在喜欢,就叫来家里唱堂会,奶奶给你掏这个钱。”
姜府的东苑有座戏台子,当年姜公还在世时,倒是常请名角来家里唱堂会。老爷子去世之后,姜肇鸿对京戏没那么痴迷,戏台子就也闲置了,东苑位置有些偏,甚至不常打扫。
佩芷生怕姜老太太提起亡夫,赶忙制止住了来家里唱堂会的话头,反问姜老太太:“奶奶,就孟月泠昨日穿水田衣那副扮相,您说漂不漂亮?”
姜老太太如实回答:“漂亮,漂亮得像个丫头,可以和我的佩芷孙女比上一比。”
“哎呀,您夸他漂亮就夸他,跟我比做什么。”
“奶奶忘记了,我们佩芷不乐意被比来比去的……”
她倒不是气这个,重点是在于:“您说我要是个男的该有多好?我要是男人,一准儿地娶他……”
姜老太太一口茶水卡在喉咙眼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大白天的,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胡话?你娶他做什么!让肇鸿或是伯昀听到,一定要打你!”
佩芷一拍手:“对呀,奶奶您提醒我了,他昨儿个没收我的礼,收了我的礼才算数。”
“什么礼?你昨天让人给你端着的匣子里装的什么?我就说觉着眼熟。”
“就从您的架子上挑的值钱物件呀,您不是说让我给他个彩头,太廉价的拿不出手,传出去都要说二哥抠门儿……”
“架子最上边的那柄玉如意?”得到佩芷点头的回答,姜老太太气得拎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打:“那是我给你留着当嫁妆的,将来送给你的丈夫!”
佩芷提着衣裙躲开拐杖,祖孙俩围着院子里的石桌玩起猫抓耗子的游戏:“我又不知道!看那个值钱就拿着了,本来没想送他,谁成想他戏那么好……”
“他戏好也不值那个价!那玉如意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值多少钱!一场戏你就给我送出去了?”
“哪有给孙女婿送玉如意的,玉如意不都是婆家送媳妇的!”佩芷试图安抚住激动的老太太,“您别动怒,我是送了,可他没收,在我屋里好好放着,我知道值钱。”
姜老太太喘着粗气站定,放下了拐杖,小荷捡起来掉在地上的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好,再扶姜老太太坐下。
“咱们姜家有钱,老太太我爱送什么送什么,他不要拉倒,换个女婿就成。”
佩芷一通点头,很有眼力见地给茶添了热水:“对,奶奶说得都对。”
远处来了个看门的小厮呼叫佩芷,似乎是有人来家里找她,佩芷作势要走,姜老太太下达命令:“如意你赶紧给我送回来,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那宝贝磕着碰着。”
佩芷哼哼着走远,临了出院子前给姜老太太抛下句话:“奶奶您别急,我晚上再去问问孟月泠要不要,他要是不要,我明儿个一准给您送回来!”
姜老太太气得把拐杖朝着她扔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上了年纪,不仅臂力不够,准头也失了太多。可看着佩芷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姜老太太还是露出了笑容,跟捡回拐杖的小荷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道像姜家的谁……”
小荷讲漂亮话:“既然不像老爷夫人,许是像了老太太您年轻的时候吧。”
哄得姜老太太的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姜府门口来找佩芷的是白柳斋。
佩芷平日里在家里自然穿的是女装,早春加上阴天的缘故,她穿了身棉制的短袄和长裙,鹅黄色与乳白色相间的颜色,衬她年轻俏丽的模样。
白柳斋打远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就招呼道:“你赶紧换身儿男装,跟我去我家……算了算了,就这么去也成,反正周绿萼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快跟我走。”
佩芷不愿被他拽着走,站定挣扎:“干什么去?火急火燎的,你妹妹要生孩子了?”
白柳斋被她逗笑:“你妹妹才生孩子!自然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儿。”
“不是柳阁姐姐生孩子,就不算大事……”
“你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周绿萼在我家。”
“绿萼啊……”佩芷愣住,才想起来居然忘记了这茬,“我昨天看孟月泠之前,去找他了,想着跟他知会一声,晚上不去看他的《醉酒》了,可他没在戏园子,等了他好久人也没来,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白柳斋问她:“你条子上怎么写的?”
佩芷如实说:“就写‘抱歉,今晚临时决定去看孟月泠新戏’,他们给我拿的条子太小了,写不了几个字……”
“你怎能告诉他你去看孟月泠?”
“可我就是去看孟月泠了啊,我不想骗他。”
白柳斋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不是这么个道理。周绿萼和孟月泠同是唱青衣的,平日里就少不了被放在一起说,佩芷为了给孟月泠捧场,放了周绿萼的鸽子,周绿萼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她还是被白柳斋央求着去了趟吉祥胡同,这下倒是不愁时间过得太慢,整个下午都耗在白家。
周绿萼时而有些无伤大雅的脾气,根源在于他跟佩芷一样,什么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佩芷与他交好,更多的原因也是两人性情相投。至于周绿萼的戏,在佩芷眼里也不过是“可看”的程度,更别提昨日已经见过了孟月泠这尊真佛,她甚至想劝说周绿萼,要么继续回上海去唱,要么就彻底撂下戏,转投书画领域。
可周绿萼眼下正在气头上,佩芷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说这些话,只能先把他安抚住。加上白柳斋以及白柳斋的妹妹白柳阁都在,倒是很快把他给哄好了。
本来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在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佩芷已经接连捧场了三天,足够给他面子。可或许正因为前三日日日不缺席,因孟月泠缺了这么一遭,情况才更恶劣。
白家兄妹皆擅书画,周绿萼有作画天赋,佩芷算半个行家,每每凑在一起都是聊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佩芷以往乐在其中,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定。
眼看着八斗柜上放着的座钟彰显着时光流逝,窗外的日头也不见了,天要彻底黑了。周绿萼正在帮白柳阁改画作上远山的线条,白柳斋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佩芷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围脖往头上套,显然要走。
她先走倒是没问题,一下午过去周绿萼也忘了本来介怀的那一茬,白柳斋打算亲自送她出门。
佩芷还得留出回家换身男装的时间,不能久留,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孟月泠,佩芷的脚步都轻快起来,扭头跟认真改画的两个人道别:“绿萼,柳阁,我先走了。”
白柳阁抬头:“没注意天都黑了,绿萼,你也呆不久了,该去戏园子了罢?”
周绿萼点点头:“估摸着已经唱到倒三(倒数第三出戏)了,催戏的可能都去家里了,我是该走了。”
四个人一起出了白家门口,胡同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但还是黑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
佩芷说:“别送了,我和绿萼结伴,家里的车应该就等在胡同口,我让司机送绿萼到上天仙。”
话说得圆满,白家兄妹放下心来,想着这场短暂的风波算是过去了,她替周绿萼安排妥当,周绿萼也有些沾沾自喜,到底她对他还是不一样。
可佩芷话没说完,眼下她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想着要去看他,心思都变得轻盈起来,人也有些得意忘形:“快走罢,再晚我怕赶不上看孟月泠。”
白家兄妹暗道完蛋,佩芷已经走远了几步,周绿萼才跟上来,出了胡同发现姜家的汽车果然等在那儿,佩芷先一步上车,周绿萼却站在旁边叫了辆黄包车走。
佩芷探出车窗叫他:“绿萼?你怎么不上车?”
周绿萼说:“就不耽误姜四小姐去看孟月泠了。”
黄包车扬长而去,佩芷用手扇了扇飘起来的灰尘,赶忙关上车窗,叫司机开走。她心想周绿萼倒是贴心,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否则真赶不上看孟月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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