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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风吹梦无踪(3)


北平没传来回音,赵凤珊在天津翘首以盼,以为佩芷和孟月泠会直接回来,接连几日把姜府上下打扫了个遍,尤其佩芷的闺房。她思虑周全,还把离佩芷的院子最近的一间客房重新规整了一遍,留给孟月泠住。

        仲昀在家中偷闲,讲话口无遮拦:“四妹妹跟他在一块那么久了,指不定早就睡在一张床上了,您费劲收拾干什么?”

        汪玉芝伸手拧他,赵凤珊也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仲昀便耸了耸肩,不再多嘴。

        一向稳重的姜伯昀都忍不住数着日子算佩芷还得多久回来,没想到几日后,姜肇鸿在商会收到电报,一看便是来自佩芷。

        电文写:今此一别,斩断爱恨。乞父准允登台。

        姜肇鸿看到电文后直向后跌了几步,瘫坐在沙发里,满腔酸楚。他想好一个“斩断爱恨”,爱的是孟月泠,恨的则自然是他这个父亲。

        当初她随孟月泠前往北平,姜肇鸿还是从耿六爷那儿得知的。因是他姜家家事,耿六爷一直不便说什么,直到那日请姜肇鸿过府小聚,耿六爷到底是看着佩芷长大的,几杯酒下肚便说出了口,难免怪姜肇鸿心狠,他这才知道孟月泠在天津受了排挤没戏可演。

        但这件事确实并非他的手笔,他眼里的佩芷,自小没受过苦,小时候便是跌个跟头都要小题大做地哭到把姜老太太引过来,全家人哄着才肯歇住。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必做,最多一年半载佩芷就会回家,再加上生意事忙,时局动荡,这几年的营收已经大不如前,他忧得白了头,何谈使阴招对付一个戏子?

        姜肇鸿派人去探查便知道是佟璟元做的,也在他意料之中。两家的这桩婚事闹到此般地步,他最对不起的是佩芷,其次也觉得对不住佟家,过去两家那般交好,到如今在酒局上遇见都互不理睬,实在是难看。

        他愧对于佟家的,就当作跟这件事扯平了。姜肇鸿没去追究佟璟元,不禁感叹佩芷变化之巨大,居然说去北平就去北平,她一定认为是他这个父亲把她从天津逼走,姜肇鸿又有些气恼,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另派人去了趟北平,知道她和孟月泠在北平安生过起了日子,孟月泠回到丹桂社,跟吉祥戏院谈好了合作。

        这回是他出手,不准他在吉祥戏院登台,但他也只给吉祥戏院的高老板下了命令,之后北平的其他戏院因孟月泠的“丑闻”而不敢相邀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但想着借此或许可以让她早日认清现实返回天津,姜肇鸿便没出手相帮。

        深春的时候听耿六爷说孟月泠仍旧在北平家中赋闲,他还错愕了一瞬,但因顾虑面子,亦没开口多问。等到回了商会,他把压在抽屉里的几封信一一拆开了,上面事无巨细,把佩芷在北平的日常都汇报给了他。许是人不在眼前的缘故,那时姜肇鸿觉得对孟月泠改观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嫌弃他的出身了。

        见她在北平过得好,姜肇鸿虽然思女心切,还是没急着回信,多少有些怄气。

        真正打动他的是佩芷帮孟月泠跟唱片公司谈条件的那件事。

        他一向嫌弃孟月泠的字迹一般,文采更加平平,可平铺直叙的几句话他却看了很多遍,拿着信坐在那儿出神。

        他这三子一女,长子伯昀性情最像他,但过于保守了些,缺乏些冒劲儿;次子仲昀没什么好说的,只会享乐,白瞎了那股机灵;三子叔昀留洋归来,却醉心政治,不精商贸。这么一看,佩芷倒是个极会做生意的料子,可惜是个女儿,他从未想过培养她。

        那晚他辗转难眠,披了件衣裳到院子里独酌,满心惶惶,对佩芷的思念泛滥成灾,恨不得次日便赶到北平去跟她道歉,请她回来。

        可他们这一代的家长,还是太要面子了。他知道,等见了佩芷,他一定说不出口道歉的话,一张嘴就是申饬,说的全都是不中听的。

        她在《津艺报》写的文章,他每期都看了,连载的《凿玉记》他也有读,还想给她提提意见,可惜无处可说。

        后来北平又来了信,他没忍住,提笔回了。

        那封信他写了好多遍,最后也没寄出去,而是叫了伯昀发电报过去,电报更快,他等不及了。

        他承认愧对佩芷,虽然这句认错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当初强行撮合佩芷和佟璟元的婚事时,他是真心认为佟璟元是良配,可惜他看走了眼。

        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姜肇鸿查到电报从保定发来,跟耿六爷借了人连夜去找,并向北平再发电报,问孟月泠是否知道内情,定要告知。

        去了保定的人什么也没找到,她既然选择离开,必然轻装简行,说不定还会乔装改扮,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而北平迟迟没传来回信,发给孟月泠的电报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

        佩芷一路南下,向西南而行,恐怕就连姜肇鸿都想不到,她会回云南。

        姜家发迹于云南喜洲,喜洲是茶马古道上的经济重镇,族亲至今仍在此安居。姜肇鸿十几岁时,佩芷祖父这一支举家迁往京城,后来才在天津定居,数十年间成为了天津赫赫有名的名门世家。

        佩芷在天津出生,从没回过云南,此番回来,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根在哪儿。

        镇子不大,随处可参天的万年青,葱葱郁郁的,镇中心还有个戏台子,显然不是唱京戏的,而是作祭祀演绎用。此处偏远,虽说近几年滇系的军阀也少不了打仗动火,但整体还算太平。又因为地偏,缺点是不发达,民风却极其淳朴。

        佩芷回了祖宅,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老院落,满目岁月痕迹。如今的家主是姜肇鸿的堂兄姜肇甫,一个猫腰拄拐的精明老头,佩芷唤他“大伯”。

        起先他们以为佩芷是回来打秋风的,都带着防备。几日后见她没什么异常,防备也卸下了,少不了打听佩芷为何独自回来。

        佩芷但笑不语,给伯母婶婶们打下手,学做白族菜。她知道以姜肇甫的多疑性子,一定已经往天津送信了。

        姜家男丁兴旺,女丁稀少,不仅天津姜家如此,喜洲这边一样。姜肇甫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女,年方十岁,小名唤阿雯。平日里没什么同龄的姑娘陪她一起玩,她便只能出去找外人玩,佩芷虽早已不是小姑娘了,但长得年轻,又有童心,阿雯常爱跟她在一块儿。

        此处山水极佳,东临洱海、西枕苍山,阿雯带佩芷爬苍山,嘲笑佩芷的体力还不如她一个十岁女童,佩芷无从辩解。

        夕阳西斜时,两人一起躺在洱海边的树下看日落,佩芷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阿雯不懂诗词,字也不认识几个,佩芷柔声劝告她一定要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小姑娘在星空下问她:“小姑姑,那你能做我的先生吗?”佩芷没答她。

        云南四季如春,一晃神的功夫,秋日已经深了,北平的消息传了过来,佩芷自从离了北平之后日日读报,没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孟月泠歇艺一年,终于在半月前重返戏台,贴演新古装戏《鸳鸯恨水》,满城轰动。

        报道用词十分夸张,据传数十家报社竞相采访,花篮摆满了整条街,京津两地前去捧场政客名人更是数不胜数,开票瞬间售罄……佩芷远在西南也替他开心,虽然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那样铺张的排场。

        而《滇报》的登的这张照片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手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想象得到他风光的样子,足够聊以慰藉了。

        在喜洲停留的那段日子,佩芷像是落入陶翁笔下的桃花源,无忧无虑。

        她找到自己的根在哪儿了,便不会再停滞脚步,如今知道他重回戏台更是放下了心,她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她准备继续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临行前阿雯百般不舍,佩芷很喜欢她,褪了右手腕的春带彩玉镯送她,堂嫂直呼“太贵重,受不起”。佩芷给阿雯戴上,提醒她“一定要读书”,还看向了堂嫂,堂嫂不懂佩芷眼神里的恳切从何而来,还是点头答应。

        姜肇鸿在天津收到姜肇甫的信十分激动,本想亲自前往,可家中不能没他这个主持大局的人,麟儿还小,仲昀也不合适,伯昀主动提出前往,带了几个人连夜南下,自然是白跑一趟,那时佩芷早已经走了。

        佩芷辗转到了汉口,安顿了下来。汉口近广东,南方的思想解放做得更好,早年汉口便闹过妇女运动,呼声和响应极高。而汉口作为华中地区地理位置优越,前些年战争频发时,有两位女先生还组织成立了“妇女救援会”,不仅宣传妇女解放,还教习各界妇女学习护理,促进了不少女性走入社会,有着极好的基础和土壤。

        佩芷在武汉时结识了妇女救援会的现任会长魏胜男,她本名魏招弟,“胜男”是她自己改的名字。

        救援会高呼“争取妇女解放”的口号,主张保护童工孕妇、革除童养媳、革除多妻制,禁止蓄奴纳妾,废除娼妓制度,这些都是何先生在中国首次的“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上提出的。如今主要推崇宣传的便是男女平等,力争女性婚姻自由,以及提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佩芷深受触动,跟魏胜男一起参加了多次运动,发传单、喊口号,再加上她擅作文章,继续以石川的笔名著文,登报为女性发声呐喊。

        魏胜男还在汉口兴办女性劳工学校和夜校,佩芷毕业于中西女中,又曾考上南开,不论是国文还是洋文都十分精通,便开始在夜校教书。

        起先魏胜男给她开微薄的工资,后来佩芷看她办学艰难,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魏胜男心里过意不去,邀她到劳工学校学习医护和纺织,这样将来不论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佩芷从北平离开时带的盘缠不少,但她如今知道省吃俭用,且独自在外不能露财,便开始学习谋生技能,偶尔跟随学校派遣做一些短活,还能赚出些房租钱。

        那阵子佩芷白天在劳工学校学习技能,几次想到在北平琉璃厂救过的那个姑娘,想如果北平也有这样的学校,那个姑娘是不就不必堕入风尘了?晚上则在女校教书,简陋的桌椅间坐着的各种情况都有的女子,下至十几岁,上至四十几岁,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双眼泛着对知识的渴望。佩芷自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未如此充实过。

        她谈吐不凡,又精通洋文,手腕上还剩下的那只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学校里的学生难免好奇她身世。她便胡诌了个故事,编故事她一向在行,自称“石川”,出身书香世家,略有薄产,探亲途中因遇战事与家人失散,才辗转至此,暂留汉口。

        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佩芷都在汉口度过,广结桃李与女友,实话说,倒是鲜少思念孟月泠。又许是平日里太忙太累的缘故,无暇思念。

        深冬汉口最冷的时候,广东举办妇女大会,汉口的妇女联合会自然要派人前往,魏胜男差了副会长萧蔓和组织部长窦木兰。

        临出发两日前,她上门找佩芷,并送上了一张车票,佩芷不解。

        魏胜男显然是不信佩芷的故事的,说道:“你刚参加运动的时候,曾说过想去广东,如今这么好个机会,你就跟着萧蔓和木兰一块去见见世面罢。坦诚地说,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汉口,给夜校的女学生们教书,可我总觉得,那样着实埋没了你,你应该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她说:“过去我们女人只能看到天井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见得少了。而你,能比我们这些人都走得更远,所以啊,让你替我们去探探路。”

        佩芷心头一颤,低头盯着魏胜男打着补丁的棉袍,默默接过了那张车票。

        次日她到成衣铺去买了件新棉袍,又买了两张戏票,棉袍是送给魏胜男的,戏票则是邀魏胜男一块儿去看汉口名净奚肃德的《打龙袍》。她来汉口之初便想去看奚肃德的戏,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都还没看过。

        那件棉袍魏胜男一开始还想让佩芷带到广州去穿,断然不要,佩芷说广州穿不上,强塞到她怀里才算收下。佩芷不知道的是,这件新棉袍转手就被她救济给了劳工学校的一个没过冬棉衣的女孩,她则继续穿着身上那件打补丁的。

        至于听戏,魏胜男一向不喜京戏,汉口京戏氛围浓,平日里不少富家公子豪掷千金博戏子一笑的轶事,她认为京戏是“靡靡之音”。

        佩芷忍不住反驳:“戏子亦有心,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譬如前阵子复出的孟月泠唱的那出《鸳鸯恨水》,和我们妇女联合会的主张不谋而合,借戏曲呼吁的是反抗封建。”

        魏胜男笑说:“说的像你看过一样。咱们俩谁也别想着说服,保留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佩芷拉着她进戏园子,她不肯,佩芷气道:“票都买好了,你不去,岂不是浪费一张?”

        俩人压着开锣声进场,佩芷还是看戏以来第二次坐池座儿,第一次便是到上海看孟月泠那次,但四雅戏院是新式的大戏院,也不叫池座儿,而是叫普座,椅子比寻常戏园子池座儿的凳子舒服多了。

        至于这小戏园子的池座儿区,实在是乱,还有听蹭的挤在她脚边,吓得佩芷整场戏都提心吊胆地抱着手袋,被魏胜男促狭地打趣。

        年末,佩芷沿汉广铁路南下,抵达广州,并留在了广州与一众妇女共度春节。

        除夕夜大伙一块儿包饺子,佩芷包的自然是一众饺子里最丑的,被轰出了厨房,到外面去点花炮。

        她起先不敢点,被一个比她还矮上半头的小姑娘拽着,手里捏着支香点燃引绳,然后两人尖叫着跑走,便看到花炮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扭动着,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佩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跑神了。

        那般热络的时候,她想到了孟月泠,想他如今会做什么,是回到孟家跟家人一块过年,还是去天津找傅棠?都比他们两个去年一起过年要热闹。

        她完全没想到,与此同时的他正独自立在院子里,看万家灯火,寂静不语,频频望向院门,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

        佩芷在广州见过不少“自梳女”,用束髻或编辫以示终身不嫁。佩芷未嫁给佟璟元之前还会时不时地捯饬发型,时髦的卷发都烫过,后来许是因为姜老太太卧病,便没了这份心思,与孟月泠在一起时亦是盘发或披发更多。

        一坐上离开北平的火车,她随便买了支素簪子盘了个妇人髻,打扮低调,如今半年过去头发长长不少,始终没进过理发店。

        恰赶上过年都凑在一起,自梳女大多有自己的聚居点,相互照应,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妇女联合会。佩芷所在的广东妇协中也有几个自梳女,佩芷便央一个姐姐帮她编长辫子,看起来有种干净爽利的漂亮。

        有人好奇问佩芷:“石川,你嫁过人没有?”

        佩芷坦然答道:“嫁过呀。”

        又有人问:“那你丈夫是死了么?”

        佩芷笑着摇头:“没死,我跟他离婚了。”

        屋内的人先事安静了下来,接着又热闹起来,嘈杂地议论着。

        “你是天津的罢,你们天津闹过离婚潮,说是个富家小姐起的头,后来好多姊妹便跟着离了。”

        “我们那年的妇女大会上还那这件事当做典范大说特说呢。”

        “石川,你是那时候跟着离的吗?”

        佩芷笑意更深,哪敢说自己就是那个富家小姐,只点了点头:“对,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离的。”

        她们便夸佩芷:“你真有魄力!说离就离。”

        又有激进些的说:“我看广州也也得闹上一闹,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人仰马翻。”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罢!”

        佩芷在广州呆到开春,天气越来越热之际,广东妇协开始组织北上宣传妇女解放的活动,佩芷决定继续上路,借此机会多去些地方,立马报名参加。

        分派的时候,佩芷原本被分到济南,因有个被分到奉天的大姐丈夫在济南宣传革命,佩芷便跟她换了下,恰好她还没去过东北,便准备启程前往奉天。

        不想那日读报,看到了一桩新闻,上海的流氓大亨韩寿亭遇刺,其妻名伶秦眠香受惊,卧病在床,韩寿亭震怒,正派人满城搜捕刺杀者,放言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绝不轻饶。

        妇协其他看到报纸的同志感叹:“真吓人,子弹擦着过去的,幸苦躲过了,否则便要去见阎王了。爬了一辈子爬到了这个地位,还不是要提心吊胆的,可怜妻儿也要跟着遭殃。”

        佩芷这才知道,许是就这半年的事儿,秦眠香已经跟韩寿亭成婚了。她想到秦眠香身世可怜,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的,幸亏韩寿亭待她真心,但到底比不上有个亲人。这么想着,反正她也要北上到奉天去,便先买了到上海的车票,决定去看看秦眠香。

        一路周折抵达上海,佩芷本以为秦眠香早就好了,却听人说秦老板仍旧在家卧床,自从遇刺后停演至今,她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佩芷直找上了韩公馆,恰好那日韩寿亭在家,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老管家出来迎佩芷进去。

        她先在客厅见了韩寿亭,他穿着身黑色绣祥云仙鹤暗纹的长袍马褂,依旧不苟言笑,却没了上次看到的那般矍铄了,脸上的褶皱明显了不少,头顶的银丝也多了,想必和秦眠香站在一起更像父女。

        韩寿亭见她前来像是很开心的样子,本准备戴上帽子出门,还是坐下和佩芷聊了两句,临走之前又不忘叮嘱佩芷宽慰秦眠香。佩芷只当秦眠香受到了惊吓,想着秦眠香不应该是那么胆小的人,面上答应了下来。

        韩公馆的下人便引着她去了秦眠香的卧房,推开门的瞬间,佩芷发现屋子里黑沉沉的,窗帘紧闭,她从外面来,还能清晰地闻到里面有一股久不通风的闷堵。

        佩芷进去后,秦眠香刚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下人打开了床头的珐琅琉璃台灯,照亮一块光明,台灯上的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眠香额间包着个暗红色的布缠头,面色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灰白色,眼神也没了往日的光。

        看到佩芷走近,邀她坐在床边的绿丝绒椅子上,低声说:“你来了。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告诉师兄了没有?你不辞而别,急疯了他。”

        佩芷不答反问:“你怎么了?我看报纸上说你们不是没事吗?”

        秦眠香瘦了不少,胳膊空荡荡地挂在衬衫式睡衣的袖管里,闻言向上撸起了袖子,直撸到上臂。佩芷看到上面缠着的纱布,问道:“你中弹了?”

        秦眠香摇了摇头:“擦伤而已,子弹擦着我的胳膊过去,没什么大碍。”

        佩芷看着她头顶的缠头:“那你是怎么了?卧床这么久?外面的戏迷都挂念你。”

        秦眠香笑得苍凉:“我与他一起遇袭,子弹打过来,他竟然把我扯到身前,幸亏那一枪打偏了,否则你现在已经见不到我了。至于这个,头疼的老毛病了,唱戏久了心脏都有些问题,我不知道怎么的,近两年开始头疼。”

        佩芷只觉得背后发冷,没想到韩寿亭会做出这种事,他平日里待秦眠香那么好,真到了裉节儿上竟还是先顾自己,推女人帮自己挨枪子儿。

        沉默了许久,佩芷才干巴巴地开口:“许是……许是你忧虑太多……”

        秦眠香笑了笑,反倒过来安慰佩芷:“事情过去一个多月,我早已经看开了。”

        佩芷则问:“你既看开了,何不离开他,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非要靠他。”

        秦眠香摇头:“佩芷,你不懂。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样出身的小姐,是不缺宠爱的。”

        佩芷确实不懂,不懂这其中的关系,皱眉疑惑地看着秦眠香。

        秦眠香同样看着佩芷,佩芷穿了件素色压花布旗袍,长发编成了条长辫子垂在脑后,她从佩芷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过去没有的沉淀,她知道佩芷出走这半年里一定经历了不少。

        可不论如何,一个人的出身影响着一个人的一生,佩芷眼里仍旧有着那么一丝纯粹的天真,不知她这种在泥坑里爬出来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秦眠香挪开了目光,不再与佩芷对视,像是在看着屋子里黑暗的角落,缓缓开口:“我,我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我其实别无所求,只想有个人来爱我。”

        佩芷一愣,秦眠香眼眶里蓄着的泪水已经落下了。佩芷递过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她并未大哭,只是泪没断过。

        “我跟了寿亭五年,他过去的风流事不必说,可这五年间,他没有过别的女人。为我花尽了心思,甚至肯去学戏,我以为我这一生终于要靠岸了,我恨啊……”

        佩芷作为旁观者看这件事,低声说道:“他未必不爱你,只是比起你,他还是更在乎自己。”

        秦眠香苍凉一笑:“是啊。你说我怎么不死在那天呢?真为他挡枪死了,他会记我一辈子罢?”

        佩芷说:“你别说浑话,不值当。”

        “我何尝不知道不值当?可我没办法了,我累了。”

        她平日里争荣夸耀的心思到如今全都没了,碎成了烟尘,不必风吹便散得干净。

        她这一生遇到四个男人,韩寿亭是挚爱,相伴相知最久。韩寿亭之前她曾恋上过一个灯具公司的小开,陈三少爷,相恋之后他才知道她过去的事儿,尤其是她怎么从北平到上海来的。起初陈三少爷说不嫌弃她,后来陈家老爷夫人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不准自家儿子与她来往,没多久便断了。

        陈三少爷之前则是带她来上海的陈万良,算不上有什么感情,她只是借着她跳出俞家那个火坑,伺候那么个精力匮乏的老头数月,换个自由身,她觉得不亏。

        佩芷怎么也没想到,秦眠香口中的第一个男人竟然是俞芳君。孟月泠曾说俞芳君比孟桂侬懂得赏识他,所以她对俞芳君始终印象不错。在北平的时候还还在孟家见过几次,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怎么会是俞芳君?

        秦眠香嘴角露出抹嘲笑:“没想到罢?说起来惭愧,我还曾妒忌过师兄。因为师兄来俞家学戏之前,师父是最喜欢我的。”

        佩芷忍不住皱眉,孟月泠学戏晚,但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那时秦眠香才多大?竟已经遭了俞芳君的毒手。

        秦眠香说:“我可能也喜欢过师父罢……”

        佩芷忍不住打断,莫名红了眼眶:“那不是喜欢!”

        秦眠香抚了抚她的手,她如今的手背已不如秦眠香的白皙滑嫩了,秦眠香说:“师父说他是喜欢我的,所以才对我做那种事,他会偷偷给我留他们吃剩下的肉,有时候还会给我几颗糖块,有童伶戏演也会安排我唱重头戏,应该也算喜欢我罢……”

        佩芷反驳道:“不算,你别想这些了,他就是禽兽。”

        秦眠香看她反应像是意识到什么,迟钝地问道:“师兄没给你说过那些事么?”

        佩芷以为是说秦眠香的事,孟月泠一向不爱说人是非,摇头道:“没有。”

        秦眠香现实错愕,接着又释怀:“就他那个性子,太要面儿了些,确实不会和你说。”

        佩芷听着她说的跟自己想的不像一回事,才问道:“什么事?不是你的事?”

        秦眠香盯着她,久久才说:“佩芷,你应该回去,陪着他。”

        佩芷摇头:“我回不去了。”

        秦眠香说:“我知道。可你爹现在准了你们的事了,他也重新登台了,你现在回去刚好。”

        佩芷又摇了摇头:“我不告而别,就是希望他忘记我,忘记我这个伤他弃他的狠心人。而我会在一个他不知道地方,默默地守着他一生,只要他能过得好。”

        她恨姜肇鸿,恨那些横亘在她和孟月泠面前的阻碍,或许离开是因为想要逃避。又因为离开太久,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只能不回头地继续往前走。

        秦眠香的眼神复杂,犹豫了片刻,才开口给佩芷讲了件事,佩芷不知道的事,亦是他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开口告诉她的事。

        “你没发现他不喜欢跟人接触,更不喜欢别人碰他么?”

        佩芷点头。

        “夏日里不论再热,长袖的里衣都要穿得整整齐齐,睡觉也不肯赤膊。”

        佩芷再度点头。

        秦眠香又问:“那你们俩亲热……”

        佩芷双颊一红,为难地说:“我们俩没……”

        秦眠香叹一口气:“你知道每年师父生辰我送什么贺礼吗?”

        佩芷听她说过:“鸦片膏……”

        答完才意识到了不对,佩芷愣在原地,眼神放空,心跳也跟着加速,像是触及到了真相的表层。

        秦眠香送俞芳君鸦片膏,佩芷曾打趣她“孝顺”得恨不得自己师父早日抽死,可孟月泠一直是送俞芳君鸦片膏的,且送得比秦眠香还久。秦眠香送鸦片膏是因为小时候被俞芳君引诱着做了那些事,那孟月泠又为何如此?

        “我说过,师兄来俞家学戏之前,师父是最喜欢我的。师兄来了之后,师父便把我抛在一边了。记得那年到我们到德升园唱一日的童伶戏,后台只有一间单独的小扮戏房,冬天烧着暖炉,比别的扮戏房暖和,可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平时都是给戏班子里挑大梁的台柱子用的,师父便派给师兄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平时师母都在家里,他不方便。

        所以我当着大伙的面跟师兄抢那间扮戏房,师兄愿意让给我,师父不让,当众把我给打了一顿,威胁我再搅乱就把我卖给老头子做小妾。我当时确实害怕,可我真的想救师兄,下了戏妆还没卸就跑去找师兄,可还是晚了,师父已经在里边了。”

        当时孟月泠妆面还没卸,下台后先进了屏风后面脱行头,脱的时候难免弄乱了里面的水衣,正背着身低头系衣服绳子。身后衣领猝不及防地被人拽了下,露出大半个肩头,里面是男孩的纤弱的身板。

        他转头一看,是挂着坏笑的俞芳君,还不明白是什么情况,问道:“师父,您扯我衣裳做什么?”

        他用手护着自己,重新把衣服拢了上去,俞芳君的手已经顺着缝隙伸了进去,触碰到他胸前的一刹那,孟月泠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心底里泛着恶心。

        俞芳君说:“师父喜欢你、疼你,你让师父摸摸你。”

        孟月泠拒绝,向后躲着:“不行,师父你再别过来了。”

        俞芳君哪能听他的,把他逼到了墙角,直接用蛮力去扯他的衣服,那张龌龊的手掌像长虫一样在他的肌肤上游动。孟月泠拼尽全力挣扎,十几岁的孩子如何与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相抗衡,他大叫着,俞芳君便用手捂他的嘴,继续去褪他的水裤……

        他师兄妹俩的戏码是结束了,前台的戏还在上演,秦眠香悄声来到孟月泠的扮戏房门口,听到里面的扑打挣扎声,看得出孟月泠的抗拒。

        她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计上心头,开始狠狠拍房门,压低了声音大喊着:“来人了!来人了!有人过来了!”

        俞芳君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裤,急匆匆地出了门,虽然秦眠香已经跑远了,但他听出来是她,当晚又把秦眠香打了一顿。

        秦眠香劝说孟月泠把这件事告诉孟桂侬,孟月泠拒绝了。两个小孩子互相倚靠着坐在台阶上,秦眠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凑到他耳边告诉他:“下次师父再欺负你,你就狠狠戳他左肋下面,他那里有伤。”

        孟月泠愣住,不会蠢到去问她如何知道的,只是看她的眼神挂上了悲悯。

        秦眠香却没心没肺地笑着,歪头很是神气地跟他说:“想想怎么谢我罢!”

        ……

        听完这些,佩芷攥紧了拳头,眼眶盈着泪水,牙齿狠狠地咬在一起,久久不知道说什么。

        她终于知道了他一直以来那些抗拒的举动的原因,他有陈年的心结未解,她却曾因为这个多次跟他闹脾气,甚至在要嫁佟璟元之前,用他不愿意与她发生关系的事来戳他伤疤。

        满腔的悔意席卷着,佩芷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咿咿哭了出来。秦眠香仍旧靠坐在那儿,伸手覆上了她的头顶,什么也没说。

        如今姜叔昀在上海为政府工作,佩芷身在上海,却不愿去见他。本想找个旅馆下榻,韩公馆的管家已经收拾好了客房,佩芷便没再推辞,在韩公馆住下了。

        那日的最后,秦眠香问她是否打算下一步回北平,回去见孟月泠。佩芷多少觉得没脸回去,但不得不承认,听了那些事之后,她回去的心思活泛了许多。

        可她这次从广州来是带着任务的,奉天当地的妇女协会还在等她过去交流经验,她不能做逃兵,还是决定前往东北。秦眠香见劝不动她,也不再多说了。

        佩芷没想到半夜会被韩公馆的下人叫醒,手掌拍打在木门上发出催命一般的讯号,佩芷急忙披上件袍子开门,下人哀痛地告诉她:“我们太太自尽了!”

        她急忙往秦眠香的卧房跑,房门大敞着,屋子里奢靡的吊灯都打开了,照得恍如白昼。佩芷站在门口,看到地板上有着成片的水渍,伴着稀释过的淡红色的血,秦眠香被从浴缸里抱出来放到了床上,韩寿亭跪在床边攥着秦眠香失去温度的手,低声发出哀痛的哭声:“香儿……你怎么想不开啊……我是真的爱你……”

        佩芷不禁想到数年前中秋夜友人齐聚石川书斋时,秦眠香作小诗:我站在月下,渴望沐浴月的光辉,可神女从不怜爱凡人。

        那是民国二十年的春天,草长莺飞。红颜未老,佳人已逝。

        上海下了场小雨,佩芷许久不曾穿过纯黑色的旗袍,撑一把油伞,送秦眠香出殡。

        周围除去韩寿亭的友人,便都是些梨园同僚了,一片伞盖相连,结成了陆地行云。佩芷在人群中瞥到了周绿萼,两人深深地对视了一眼,像是那一眼中便沧田俱变了。

        灵柩停了三日供人吊念,孟月泠在北平看到了报纸才知道秦眠香的死讯,连夜前往上海,将将赶上出殡。

        乌泱泱的人和伞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丢下伞挤了过去,人却已经不见了。送葬队伍走远,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他和落雨作伴,而佩芷则踏上了火车,向北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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