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念漫漫鸿笺(2)
上海这场雨蔓延到了南京,接下来的那几日里,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整座金陵城烟色朦胧,秦淮河畔烟云雾里,山水画一般,倒显得北方的雨有些伧俗。
佩芷到底还是生了场病,虽说借此机会免去了跟仲昀出去见人应酬,但独自在饭店的房间里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便是卧着,仲昀连风都不让她吹,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严重了,这样回到家里挨骂的还是他,了无生趣。
为了打发时间,佩芷让仲昀给她选了几本书,可仲昀的眼光她实在不敢苟同,拿的都是些明清的传奇,故事极尽离奇烂俗,漫篇都在洒狗血,书便就这么撂下了没再看。
趁着仲昀出门,佩芷披着张毯子,立在窗前吹风。
楼下石子路上穿着蓑衣或是撑伞的人匆匆来去,佩芷透过雨丝风片,好像能看到那个穿白色长衫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赶往火车站去见她。
那时她光顾着郁结于他晚到,忽略了他到底还是来了,且还是个大雾天,来得并不容易。
以前总觉得奶奶说“倒春寒”是唬人的,如今倒是信了,风有些凉,佩芷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关窗的那一瞬,她才想到那日他穿得也不多,她已经生病好些天了,他是不是也病?她病了还好,她是富贵闲人,不必为生计发愁,他总是要登台的,不可能说不唱就不唱了。
这么想着,佩芷难免有些焦急,本想给他发个电报问候一下,可她上火车之前跟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他又是那么个令人讨厌的冷淡性子,未必会回复她。
佩芷便给秦眠香发了份电报,虽然她已经删减很多次了,但发过去之后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话多,先是询问了孟月泠的身体情况,随后又是一通叮嘱。
电报发出去后,像是石沉大海,佩芷一直没收到回电。她又不好意思再去发了,她的电报内容啰嗦,又满是少女情意,上次那个发电员看她促狭的眼神佩芷记得真真的。
几日焦灼的等待之后,佩芷也冷静下来了,她换了另一个法子,那就是给他写信。发电报要经太多人的手,还是写信私密,她不信有人敢拆她的信。
可提起了笔,佩芷又折在了开头,她想不出怎么称呼他最恰当。
“静风”太亲昵,以他们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是叫不出口的,这信笺便成了情书了。“孟老板”她倒是常叫,可略显生疏,致信过去像是在汇票据。至于“孟月泠”或是“孟逢”,更不成了,像是陌生人。
姜仲昀还以为她写的是家书,催她道:“你再磨蹭两天,可以当面递给爹了。”
佩芷懒得理会他:“谁说我写家书?你管我给谁写信呢。”
仲昀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要写给谁,故意说道:“怎么不发电报?电报不是更快。”
佩芷心无城府地答:“我发给他师妹了,没回我。”
仲昀说:“那便是不想回你,你写信也没用。”
佩芷气得不再理他。
给孟月泠的第一封信,佩芷从南京写到了天津。
孟月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上海的天气越来越热。他把信拆开看过又塞回到了信封里,放在桌子上没多理会。
秦眠香立在窗棂边抽烟,转头问道:“佩芷寄来的?”
孟月泠没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秦眠香说:“上次她发来的电报我立马就回了,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再回我,但应该还是挂记你的,你最好还是亲自回封信或者电报给她。”
这厢在上海的师兄妹都还不知道佩芷看到了那份报纸,孟月泠说:“她临走的时候和我说了绝情的话,我跟她的关系,结束在那一顺当就够了。”
秦眠香说:“女孩儿的心思说变就变,指不定人家一到南京就后悔说那些话了,也要把那些话收回了呢。便不说别的,你心里明明有她,不然做什么在报纸上说那些话?即便她第二天就走了,看不到了,那万一被就看到了呢?你怎么着也解释不清了。”
回想那天采访的时候,那个记者很是健谈,讲话彬彬有礼,孟月泠便多说了几句,答了择偶标准的问题。他只说希望那个人能懂戏、懂他,记者顺杆儿爬央求他说个实例。
当时她跟秦眠香刚被春喜给劝走,他看了两眼挤满了人的门口,脑袋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她帮他改戏词儿时认真的模样了。
反应过来之后,话已经说出口了。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还是跟记者说,最后那一问的对话不要发出去。
没想到那家报馆先斩后奏,第二天就发了,抢了刊登孟月泠采访的头一份,紧接着就来给孟月泠道歉,无外乎是怪罪下面的人做事不仔细,把报方摘得干干净净。
他让春喜记着这家报馆,今后不接受他们的采访,没再继续追究。
孟月泠秦眠香说:“那天的话,我有点口无遮拦了。”
秦眠香白了他一眼:“她姜四是什么格格公主不成?说还不能说了?”
孟月泠摇了摇头,也点了支烟抽,沉声答她:“不能说。”
其实那晚在礼查饭店门口,姜仲昀并未说什么。只怪他把事情看得太透,便只能自己个儿在心里难受。那晚佩芷脸上的愉悦在最后分别时崩塌,他心中的愉悦何尝不是。
姜家二少爷只站在那儿盯着他,他本就低人一等的身份更低了,上赶着来给人羞辱。
姜仲昀说:“不论是姜家,还是佩芷,你这种人都高攀不起。孟老板,我对你并无敌意,我虽不懂戏,但看得出来您戏好,可以说是梨园行里的头把交椅。但到底吃的是戏饭,唱戏娱人、仰人鼻息,她姜四怎么着也不能下贱到那个份上,您说呢?”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平静地说:“姜二少多心了,姜四小姐捧孟某的戏,孟某心存感激,仅此而已。”
秦眠香看出了端倪,又说了些开解的话,无外乎是身份地位的事儿。这些话骗一骗刚出科的孩子还成,之于孟月泠,不过听听就忘了。
孟月泠无形中把问题给她抛了回去:“你跟之前那个灯具公司的陈少爷怎么没成?”
秦眠香立马沉默了,旋即换了个话茬:“今天三月十九,离师父生日还三个月了,你想好送他老人家什么大礼没有?”
孟月泠淡淡一笑,把香烟掐灭在烟蝶里:“去年送什么,今年还送什么。”
俞方君去年染上的大烟,恰赶上过寿,孟月泠空手而去,但包了他一年的烟土钱,送的都是上好的云土。孟桂侬也是抽的,他连亲爹都没送,倒是想着师父,外人都不知道到底该说他孝还是不孝。
秦眠香说:“我本来还想学你去年的照着送呢,合着你都不换个样。我不管,那我也送,正好让寿亭派人置办。”
孟月泠睃了她一眼:“咱们俩都送,你是生怕他抽不死。”
秦眠香笑着在那儿认真地想:“那我给他送个烧烟的贴身小厮……算了,他那个母夜叉老婆,最爱打人了,好好的人都得打个半死,我就不作践小孩儿了。”
大烟这东西,一年入皮,二年入肉,三年入骨,孟月泠知道韩寿亭手下有不少门路,看着秦眠香春风得意的模样,孟月泠提点道:“他若是碰这些东西,你别跟着碰。”
“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我心里有数,我这嗓子本来就有点粗,本钱便不如你的,再碰大烟,我都可以改唱老生了。”
“你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孟月泠还有闲心打趣她,看起来风轻云淡的,随手把桌子上的信收进了抽屉里,倒像是就此尘封的意味。
那厢佩芷去了西府见傅棠,已经又是一场雨之后了。
他院子里的海棠都开了,满目绿肥红瘦,傅棠正在孟月泠住过的那间院子里,提着衣裾弯腰研究脚边的几簇日本海棠。
见到佩芷,他语气风凉道:“哟,我瞧瞧,这不是我们姜四小姐吗?太久没见,都快不记得长什么样儿了。”
他显然有些怨怪,佩芷解释:“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家里写信,哪儿也没去,这不是一写完就来见你了。”
傅棠冷哼:“出门半个月,也没见你给我写封信。”
佩芷说:“棠九爷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
傅棠站直身子引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地上还落着些被风雨吹落的海棠花,满目深春凋景。
佩芷上赶着跟他没话找话,明知故问:“你这院子里的海棠都开了,真漂亮。”
傅棠说:“‘花发须教急雨催,月圆便有阴云蔽’,接连下了两场雨,倒是都给催开了。”
佩芷头回给他献宝,上次和秦眠香一起逛永安百货,她看上的琉璃和搪瓷摆件都太大了,但还是选了副装在画框里的琉璃工艺品,里面裱的是一块扇形的七彩琉璃,细节上很是精巧。
“我专程给你带回来的,别人都没有呢。”
傅棠对这些稀罕物件早已司空见惯,比起礼物本身,佩芷的一腔好意才更贵重。可傅棠知道,她选这扇子的图案,是因为还惦记着上次送孟月泠泥金扇那事儿,他不过说了几句要扇子的玩笑话,亏她一直记着,倒像是他耿耿于怀一样。
傅棠故意说:“你拿这么个玩意儿糊弄谁呢?我要静风那把。”
佩芷跟哄小孩似的,塞到他手里:“等我下次去上海,或者绿萼什么时候再来天津,我再给你弄一把,你先拿着这个。”
傅棠说:“那我要你亲笔题字的。”
佩芷说:“我的字禁不起细看,学字的时候没少偷懒,你真的要?”
傅棠说:“没事,我不嫌弃,白柳斋水平太高,我看着不快。还有那扇面,我不要春花蛱蝶图,你也给我换个。”
佩芷眉头一皱:“你事儿可真多。”
在西府吃过晚饭后,傅棠带她去了凤鸣茶园,很是高调地进了包厢。
佩芷问他最近都看了谁,她回了天津还没进过戏园子,如今看过了孟月泠,再去看她以前看过的那些角儿的戏,她也看不下去了。像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吃不下去粗茶淡饭了。
傅棠跟她卖关子,告诉她等下戏开锣了就知道了。他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她:“你说你回了天津便写信来着,给谁写信?”
佩芷说:“还能是谁?”
“静风?”傅棠眉头一皱,“他回你了吗?”
“刚寄出去呢。但我在天津的时候给他师妹发电报,眠香没回我,许是他不让回罢。”
“你们在上海见到,都做了什么?”傅棠打探道。
“没什么,我临上火车之前,还对他说了绝情的话。”
傅棠摇摇头:“那他岂不是更不会回你的信了,别写了。”
佩芷轻笑:“你跟我二哥倒是说得一样,我知道你们心底里在想什么,我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你们管我写不写呢。”
傅棠说:“行,不管你。你写,一天写一封最好,烦死他。”
佩芷白他一眼:“你少给我出馊主意。”
这时台上的戏开演了,佩芷看着是个眼生的生角儿,虽说她生行戏看得少,但也认出来这出是《空城计》了,便转头问傅棠:“这诸葛亮是谁扮的?”
傅棠答道:“袁小真。”
民国十五年的夏天如约而至,孟月泠和四雅戏院另续了两个月的合同,他的戏卖座,四雅戏院的宋老板本想续更久,可丹桂社的新戏还要到武汉、南通、嘉兴等地贴演,这次本打算的是把几个有名的外码头都跑全了,孟月泠便没答应。
谁料五月的时候,西北两省率先开战,紧接着独立团进入了湖南,又是一片战火连天。武汉离得近,少不得受波及,他便把武汉的行程给免了,继续在上海度夏。
那厢兵燹迭起,赤地千里,唱戏声倒有些像是靡靡之音了。
佩芷常常跟着傅棠去凤鸣茶园,也恰巧碰上过段青山上台,一饱了眼福。大多数还是袁小真的戏码,时间一长,那些生行戏佩芷也熟络了。
他们在天津迟迟等不来丹桂社回京的消息,傅棠看得透彻:“又要变天了,还是在上海不动为妙。”
从纤月到满月,再从满月到纤月,月复一月,彼此远隔漫漫山河,各有各的喜怒哀乐,互不相通。
她把所有话都赋予纸笺,字愈写愈多,信越来越厚,不论停战起战,寄往上海的信都未曾断绝。
只是他一封都没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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