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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念漫漫鸿笺(5)


北方的秋天如急风骤雨般匆匆而过,凛冽寒雪裹挟着漫长冬夜浩浩荡荡奔赴而至。从秋到冬,佩芷便没怎么出过门,成日里躲在房间里,倒是把架子上的陈书给翻完了大半。

        姜肇鸿和姜伯昀迂腐,自是巴不得她安生呆在家里,收一收野性,这样等到来年开春后也差不多该把和佟家的婚事提上日程了;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则更关心佩芷,她这么猝然地转变,姜老太太直说怕她在闺房里关傻了;至于仲昀,他最是知道其中情由,只静静地看着,顺便准备等待汪玉芝生产,他就要当爹了。

        冬至过后,屋子里生起了炉子,佩芷从书房角落的剔红八斗柜里取出张九九消寒图来,开始描红。

        这是她自小学字便养成的习惯,前清宫中也颇为盛行,所谓的九九消寒图便是一张双钩描红字帖,上书九字,每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笔。从冬至日起,每天按笔画顺序描一笔,每过一九则成一字,待到九九之后,这冬天也就过去了,春回大地。

        恰是二九那日,汪玉芝生产,诞下了姜家的长孙,佩芷做姑姑了。

        整个姜家一团喜气,孩子才刚出生,姜老太太就叫着赵凤珊开始准备百日宴;姜肇鸿则忙着给孙儿起名字,百般犹豫,自是要起个最好的;伯昀包了最大的红包,俨然是家里最乐意抱孩子的那个,但也难免追忆亡妻……

        仲昀和汪玉芝夫妻的日子依旧过得鸡飞狗跳,汪玉芝怀孕的九个月里,姜仲昀似乎把所有的对妻子的关怀都使尽了。成为父亲并不能让仲昀彻底收心回归家庭,他还是要出去胡混的。

        四九的时候天津地面上已经开始积雪了,动物选择在冬日里长眠,大抵是因为冬日天寒,日光之下愈发没了新意。唯一的新事情应算得上是赵巧容从赵公馆搬了出来,她在租界里买了幢新宅子,名为沁园。

        整个姜家都围着新生儿转的时候,佩芷冒着绵绵小雪,到沁园做客。

        沁园的名字取自曲牌沁园春,也是赵巧容最喜欢的曲牌。她偏爱苏东坡的那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赵巧容假痴不癫地活了这么多年,佩芷险些忘记了她们两个当年是同一个先生教的读书写字了。

        佩芷没想到宋小笙也在,这个时节戏班子都已经封箱了,他倒确实应该赋闲在家。

        眼见佩芷进来,宋小笙立马从沙发前站了起来,略微躬着肩膀跟她问好:“姜四小姐,中午好。”

        佩芷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则没想到赵巧容竟然还在跟宋小笙在一起,二则突然认知到赵巧容之所以搬出赵家,竟然是为了跟宋小笙幽居。

        赵巧容靠在沙发里,身上披了件毯子,手里捧着盏补气生津茶,回头懒洋洋地瞥了眼佩芷,随后拽着宋小笙坐下:“你甭理她,论辈儿她还得叫你声姐夫呢。”

        佩芷心想这是哪门子的姐夫,白了赵巧容一眼,也走过去坐下了。

        那厢厨房里正忙活着准备食材,赵巧容邀她来的时候便说了,恰好今日下雪,在家里吃涮羊肉再合适不过。宋小笙如坐针毡,赶紧又站了起来,说是去厨房盯着,赵巧容没再留他,笑着让他去了。

        等到了饭桌上,佩芷倒也看出来些门道,这二人相处极其自然,宋小笙频繁地帮赵巧容夹菜,都是赵巧容喜欢吃的。

        赵巧容给他了个眼色暗示,他便换了公筷,帮佩芷夹了颗虾球。佩芷看着那颗虾球落进自己的碗里,满心复杂——赵巧容定把她的偏好也给宋小笙说了,那宋小笙看着赵巧容的时候是自然的,看向她则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小心与讨好。

        席间自然说到刚当爹的仲昀,赵巧容说:“我最近懒得出门,他又开始出去胡混了?”

        佩芷说:“不然呢?二嫂怀孕的时候倒是像个人,亏我还以为他改好了。”

        赵巧容说:“玉芝管不住他的。寻常家的太太要防着外面的女人,她不仅要防女人,还要防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男人,除非她像孙悟空似的变出几个分身来,否则……”

        宋小笙用手肘碰了下赵巧容,赵巧容收了口,意识到失言了。

        宋小笙便挪走了她手边的酒杯,提醒道:“今日喝得差不多了,莫再喝了。”

        赵巧容跟他打商量:“我把这杯喝完,否则浪费了。”

        宋小笙便一口兜了下去,把杯子挪得更远些:“这下就不浪费了。”

        赵巧容笑眯了眼,手偷偷摸到他腰侧拧了一下,宋小笙顾虑佩芷还在这儿,强忍着按下她的手。

        佩芷只当作看不到,想明白了赵巧容话里的意思,她以前只知道仲昀爱在外面鬼混,没想到竟然鬼混到如此地步,虽说倒也释怀了他看戏艳俗的审美,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她便问赵巧容:“你怎么知道的?”

        赵巧容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一起去的相公堂子呀,还算我带他见的这个世面呢。”

        佩芷在心里骂他们两个胡闹,偷瞟了一眼宋小笙的表情,他只低下了头吃菜,像是不关心的样子。

        佩芷说:“你们俩真成,哪有兄妹俩一起去逛堂子的?”

        赵巧容嗤笑:“那你是见得少了。还是说,你在怪我们没带你,打小确实总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捣蛋的,但这事儿还不能带你去,你还小呢,等你跟佟璟元结了婚再说。”

        她显然一副还要去的架势,宋小笙扭头看她:“巧容?”

        赵巧容旋即笑了,搭在他肩膀头捏了捏他的脸颊:“我故意说这话气你呢,你看你,被我激了罢?”

        宋小笙站起了身要离席,赵巧容说:“你干什么去?”

        宋小笙说:“还能干什么去?去给你煮茶。”

        午饭吃过后没多久,雪也暂时停了,赵巧容说要吃桂顺斋的桃糕,宋小笙便亲自出门去买了。

        姐妹两个偎在客厅的暖炉旁闲话,佩芷才知道,赵巧容便是在堂子里遇见的宋小笙。佩芷心想合着这宋小笙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刚进了堂子就见遇上了赵巧容这么个阔气的主儿。

        赵巧容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穷得要揭不开锅了,家里还有个重病的老娘。仲昀先看上他了,要带他走,他出门时那个表情跟要自缢似的,我瞧着有意思,人长得也不错,就跟仲昀给要来了。”

        佩芷想到上次在协盛园宋小笙来包厢跟仲昀问好的情形,此时在心中觉得仲昀有些龌龊。

        赵巧容继续说道:“我出钱把他娘送到了洋人的医院,好说歹说坚持了一年,也看着她儿子能穿上件好衣裳了,去年开春的时候就放心走了。”

        她对宋小笙并无恶意,此时还觉得他有些可怜。可她只是纯粹地认为,这二人身份悬殊,即便赵巧容如今是个孀居的寡妇,有再次择偶成婚的权利,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巧容点了支烟,睃了一眼不做声的佩芷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佩芷叹了口气:“你既知道,那我就不再说了。”

        赵巧容笑说:“佩芷,你还当你表姐我现在是什么黄花闺女呀?姐姐都三十岁了,半截儿身子埋土里了,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呀。小笙知道照顾我、关心我,我就想要个这样的贴心人,怎么就都要对我指指点点?我大哥还在那儿跟我生闷气不来见我呢。”

        佩芷解释:“我没说他不好。可找个肯对你好的人还不容易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们俩的地位差得太……”

        “我告诉你,不容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戏子?即便是他唱到孟月泠那般的名声了,照样还是不能妄想世家小姐的,咱们俩都是这样被教养出来的,你这么想也正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巧容自然不知道她的心事。

        佩芷沉默了两秒,幽幽重复道:“是啊,不能妄想的。”

        她霎时间就要站在宋小笙这一边了,幸好悬崖勒马,佩芷又说:“可他之前照顾她娘,娘死了又照顾你,谁照顾他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不爱你,只是迫不得已要报答你。你以前跟我说过,要找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然日子过不下去的。”

        “等我死了,他爱找谁照顾他就找谁照顾她。”眼看着佩芷的眼神中闪过惊恐,赵巧容赶紧笑着改口:“你这人不识逗。我待他也好,你没看到而已。”

        赵巧容又叮嘱她:“我那时和你说的话,不是诓你的,你……”

        佩芷发现她已经连着抽了好几支烟了,蹙眉问到:“你何时开始烟瘾这般大了?”

        赵巧容咽了口唾沫,夹烟的手细微地抖动着,眼神也有些涣散。佩芷脑海中的警钟大作,担心她是不是犯烟瘾了,急忙问到:“你的烟枪呢?你是不是该抽了?”

        赵巧容摆了摆手,手里的香烟已经丢了出去,攥着佩芷的胳膊,语气颤抖地说:“不用,不用管我……你先,先回……”

        佩芷赶忙起身,到处翻客厅的柜子,什么都没找到,扭头一看赵巧容已经倒在了地上,胡乱拂掉了沙发旁矮桌上摆件。

        佩芷又去叫沁园的下人,下人却皱着眉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幸好宋小笙回来了,佩芷险些打算叫车把人送去医院。

        她听到开门声的瞬间就朝着门口嚷道:“宋小笙!她的烟枪呢?”

        宋小笙把手里的桃糕丢在了地上,急忙跑过来,把赵巧容紧紧地抱住,挟着赵巧容上楼回房间。

        赵巧容胡乱地叫着,挣扎着撕打宋小笙,宋小笙衣服和头发都乱了也不在意,佩芷关切地跟了上去。

        进了房间佩芷才发现,这间主卧房里空荡荡的,除去床和柜子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想必是特地把摆件和挂画都挪了出去。

        宋小笙从抽屉里拿出了绳子,就往赵巧容的身上捆,佩芷终于明白了点什么,上前帮忙,不可避免地被赵巧容踹了两脚。

        他气喘吁吁地跟佩芷道歉:“四小姐,您先回,我一个人就成。”

        他的动作确实也熟练,像是做过了许多次一样,先把赵巧容的手腕捆在身后,再去捆她的脚踝,甚至还摘下了赵巧容头上和身上的首饰,防止她受伤。

        赵巧容挣扎着、嘶吼着、怒骂着,说出口的脏话极其难听,全部砸在宋小笙身上,宋小笙却是充耳不闻,把她绑紧了后还系在了床栏上。

        佩芷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赶紧出了门,靠在墙边,耳边还清楚地听得到赵巧容的反抗,她心里极不是滋味。

        宋小笙短暂地出来,从走廊的柜子里取出了几方手帕,又要进去。

        佩芷拽住了他:“你还进去做什么?她眼下正是反抗最剧烈的时候……”

        他的脖子上被抓出了好几道红痕,险些要毁了这张脸。

        宋小笙举起了手里的帕子:“我给她手腕和脚踝垫上点儿,不然淤青涂粉遮不住。”

        赵巧容一向好面子,自是不愿意被外人看到这些的。

        佩芷看着宋小笙凌乱的头发,还有额间细密的汗,她彻底对宋小笙没意见了,甚至关切了一句:“那你给她垫好了帕子赶紧出来,等她过了这阵再说。”

        宋小笙眼神闪过丝惊讶,朝着佩芷腼腆一笑:“多谢四小姐关心,您先回罢,我这不能送了。”

        他闪身就进去了,佩芷在门外看着,赵巧容已不是昔日光鲜的赵巧容,她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又像是这个病变时代的毒虫,在奢丽的床笫间蛹动。

        佩芷莫名红了眼眶,跑下了楼,离开了沁园。

        四九还没过去,恰赶上那日是大寒,孟月泠回了趟孟家老宅,看起来像是定期去看望孟桂侬。

        早年孟家住在前门外的韩家潭,孟月泠和孟丹灵都是在韩家潭长大的,俗话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韩家潭”,那时候确实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角儿住在这一带。

        后来孟桂侬在沿儿胡同买了房子,歇演后就在这儿养老,孟丹灵和妻女至今仍跟孟桂侬同住,孟月泠则早就搬出去了。

        他照旧是什么都没带的,但每次都会给孟桂侬送钱,出手并不小气。按理说甭论礼轻礼重,都应该提着点儿东西来,可他买什么孟桂侬都是不待见的,他便也乐得省力气,什么都不带了。

        孟桂侬正卧在烟榻上逍遥,看到孟月泠进来了,颇有些嘲讽地说道:“这不是我们孟老板么?稀客啊,孟老板日理万机,竟亲自光临寒舍,还算记着你有个亲爹。”

        孟月泠波澜不惊:“快过年了,来给你送钱。”

        孟桂侬把厚厚的一沓钱丢到了地上:“你当老子稀罕你的臭钱?你什么时候知道给你老子买点儿上好的云土带来,就知道孝顺别人,合着我他妈帮俞芳君养的儿子?”

        孟月泠冷眼看着他:“你觉着你说这些话是在羞辱我?你羞辱的是娘。钱我给你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我管不着你。”

        “小王八犊子!我的戏被你给改成了什么东西!还有脸回来见我,我看你巴不得早点儿把我给气死!”

        “你放心,台底下的座儿眼睛不瞎,都比你懂。”

        两句话就把孟桂侬气得充血,脸色涨红着丢掉了烟枪,也不抽了,撑着身子指着他骂:“放你娘的屁!我在老佛爷跟前儿唱戏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你说我不懂戏!要不是你大哥嗓子不中用了,轮到你碰我的东西?”

        孟月泠轻笑:“您也说‘要不是’了,事实不还是是么?一把年纪您也别跟我生这没用的气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我都替您累。”

        他说完就推开门走了,孟桂侬拎起地上的鞋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扔过去,嚷着那些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孟月泠都懒得细听。

        嫂子从东屋里走了出来,见到他回头朝屋里喊道:“小蝶,出来看看谁来了?”

        她留孟月泠在家里一起吃晚饭,孟月泠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孟小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孟丹灵跟在后面帮她系紧围脖,生怕她再生病。

        孟月泠弯腰把小蝶抱了起来,小蝶抱着他的脖子叫“小叔”,孟月泠露出了抹淡淡的笑,说道:“小蝶又长高了。”

        小蝶转头问孟丹灵:“那我什么时候能跟小叔学戏?我想让小叔当我的开蒙师父。”

        过了这个年,孟小蝶就七岁了,可她身子骨弱,孟丹灵更不愿意让她受这个苦。孟丹灵不想骗她,但这种温馨的场面又说不出口拒绝的话。

        孟月泠看出来了,哄着小蝶说道:“小叔带你去买冰糖葫芦?再带你在银锭桥边玩会儿雪。”

        小蝶很是雀跃:“好!小叔终于肯陪我玩了,可爹不让我玩雪。”

        孟月泠跟孟丹灵对视了一眼,擅自作主道:“我们就玩一会儿,你爹说了不算,今日小叔做主。”

        孟丹灵无奈地摇摇头,孟月泠把小蝶放下,牵着她的手出了院子。

        从沿儿胡同往东走,出了胡同就是银锭桥,恰巧胡同口就有个卖糖葫芦的老翁,孟月泠给小蝶买了一串,小蝶攥在手里舔着,叔侄俩又手牵着手上了银锭桥。

        小蝶老实了没一会儿,就跑了下去,西堍的树下正有几个小孩在堆雪人,小蝶的那串糖葫芦也给他们分了,画面倒是其乐融融。

        孟月泠独自站在桥上,可望见远处西山,满目长空寂寥,心中亦寂寥,不禁想到了佩芷写给他的一封信。

        她的每封信都很啰嗦,前半部分不知所云,多给他讲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虽说这后半部分也没什么正题,但那些笨拙的字句中无不潜藏着真挚的情意。

        “孟先生:展信安。

        近日吾常去凤鸣茶园,捧老生袁小真场,疏于提笔,万望莫怪。上次去信言道,吾兄叔昀留学德意志,每每返津,吾缠其讲述洋人轶事,今想起一则,述予君听。世界之最南地,名为南极。此地遍覆白雪,终年不化,难以行路。十余年前,两队人马同时前往,其中一队率先征服此无主之地,另一队士气大挫,罹难于归途。吾未曾到过雪原,惟见过漫天大雪,海河成冰。孟先生于吾,亦如冰川,吾痴望得见冰川之下何如。听闻北平有一桥名为银锭,桥上可望神京右臂,是有银锭观山之称。今年大寒,平津两地必已遍布皑皑白雪,吾愿赴北平,不知可否与孟先生共见西山?——佩芷”

        她说:“孟先生在我眼里就像冰川,可我想看看冰川下面是什么。”

        她问:“大寒那天我会去北平,能不能跟你一起在银锭桥上看雪观山?”

        孟月泠不知道什么南极北极,更没见过什么冰川冰山,只知道这封信他看了许多遍,内容快像戏词一样刻在脑海里。

        因为那是她的最后一封信。

        天空中又落下了小雪,像是春末在上海的时候他去火车站送她那日的小雪一样磨人,落在脸上跟挠痒痒似的。

        小蝶玩得出了汗,笑嘻嘻地叫他:“小叔,我可不可以摘掉帽子和围脖?”

        孟月泠的神志还尚未从南极跑回来,木着脸朝她摇摇头,小蝶便不敢脱了,还把帽子向下拽了拽,生怕他立马带她回家。

        远处的西山已经望不清了,满目灰蒙蒙的,孟月泠低头拂了拂身上的雪,雪花融化在指尖,转瞬即逝。

        他察觉到桥头有个人已经立在那儿许久了,转身看了过去。

        佩芷穿着件粗毛领的大衣,直率的白仿佛要与雪色融为一体,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上带着顶同色的绒帽,朝着他歪头一笑:“孟先生久等,我来赴约了。”

        孟月泠愣在原地,刹那间从心头有一股暖流涌上脑海,大抵是涌得太急,让他张不开口了。

        佩芷一步步地走上了桥,站到他面前,孟月泠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佩芷大方开口:“我还以为你压根儿没看过我的信。”

        他仍旧嘴硬,冷声说:“确实没看。”

        佩芷冷哼:“成,狗看的,狗看的行罢?”

        孟月泠回道:“你才是狗。”

        佩芷抿嘴偷笑,认真地看了看远处,说道:“这哪有西山呀?我怎么没看到山?不是说银锭观山么,山呢?”

        孟月泠嫌弃地给她指了下:“看反了。”

        “哦,我一到了北平就不分东南西北了,差点没走出去火车站。”佩芷转了个身,像模像样地看了两眼,嘀咕道,“看完了,没什么好看的。”

        孟月泠说:“那就回罢。”

        佩芷仰头看向他:“可我也不是为了来看山的呀,我是来看你的。”

        孟月泠避开了与她对视,看向远处,冷淡说道:“封箱了,今年没戏码了。”

        佩芷同样冷了声音,说道:“你甭跟我打太极。你明明看了我的信,才在今天专程来这儿的。”

        孟月泠带她看向远处的小蝶:“我陪她出来玩。”

        恰好孟丹灵找了出来,雪越下越大,他带着小蝶先回去,看孟月泠在跟人说话便没过来,只远远的招了个手。

        佩芷愈发生气,满心委屈:“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自作多情,对吗?”

        他迟迟不回答,桥堍的小孩都跑回家去了,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雪片狠狠地打在身上,不留情面。

        佩芷一股脑地把话都说了出来:“孟月泠,我恨死你了,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要忘记你。你也不要再去天津,你要是出现在天津,我就让我哥哥带人去砸了你的戏台子。还有,你,你……”

        孟月泠低头问她:“我什么?”

        两人相对而立的场面像极了大人在欺负小孩。佩芷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下句,抑或是更狠的话,只知道心里面委屈,眼眶也跟着湿了。

        她嚷道:“我说完了!”

        接着一瞬间的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着手臂带到了怀里——他把她抱住了。

        佩芷眼里的泪水全部落在了他的大衣上,滴进黑沉沉的布料中,深不见底。

        她的话说完了,该他说了,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又无奈。

        他说:“姜佩芷,你不该来。”

        佩芷哭着说:“我来了,我便要来。”

        孟月泠点头,用冰凉的指腹帮她拭掉眼泪,她则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又说:“可你来了,我心中欢喜。”

        不仅欢喜,更是他二十余年来的最欢喜,他一向情不外露,这后半句他说不出口。

        他本以为她今日不回来了,可她还是把他们之间相隔的所有的路都走完了,他怎能再继续逃避下去,即便是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他把她抱进怀里的这一顺当,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她不顾大雪天寒,埋在他胸前呜呜哭个不停,孟月泠极耐心地哄,用手不断地安抚她的头,在心中跟她道歉,一遍又一遍。

        “你怎么忍心一封信都不回我啊?”

        “回了。”

        “骗人。”

        “没有。”

        桥边起了风,倒是更冷了,孟月泠本想带她离开,可佩芷紧紧抱着他不放。

        她说:“我等下就得去火车站了,再晚回去被发现就糟了。”

        他听她的:“好,那就在这儿。”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意,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孟月泠想了想,答她:“春天。”

        佩芷说:“等我的九九消寒图描完?”

        孟月泠说:“差不多,或许还要再晚些。”

        佩芷苦了脸:“太久了。”

        孟月泠说:“可以写信。”

        佩芷说:“真的吗?你不会又不回我罢。”

        孟月泠轻叹了口气:“真的,不会。等下我把以前的信都给你,你慢慢看打发时间,日子便过去了。”

        佩芷问:“你要把我的信还给我?”

        孟月泠说:“是我的回信。”

        原来回信真的有,整整一摞,甚至比佩芷寄给他的数量还多,因为她几个月没再寄信,这最后一封他回了很多次。

        佩芷攥着那些信踏上返程,孟月泠送她到站台,就像世间最寻常的爱侣一样,他们拥抱作别,依依不舍。

        火车已经开始动了,她还站在门边朝他喊道:“我在天津等你。”

        孟月泠嘴角挂着散不去的淡笑,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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