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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井底引银瓶(5)


那晚孟月泠唱《七星庙》,扮杨继业的那个武生名唤曹世奎,刚进霓声社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跟孟月泠合演的机会。孟月泠跟他之间本就缺乏默契,平日里排练的时候他也有些放不开手,为此没少麻烦孟月泠。但因佩芷近日一直没出门,孟月泠便当打发时间了。

        晚上孟月泠沉着一张脸出现在凤鸣茶园的后台,那曹世奎离老远便跟他打招呼,孟月泠瞥了他一眼,没应声就走了。

        许是这么一个插曲的缘故,曹世奎直接在台上掉了链子。

        孟月泠扮的佘赛花和杨继业有不少打戏,两人在台上斗枪的时候,孟月泠游刃有余,相比起来曹世奎则叫个手忙脚乱。其实明明有心事的是他,可出岔子的却是曹世奎。

        期间曹世奎动作慢了拍子,孟月泠则是跟着鼓点动的,所以曹世奎手里的枪头径直戳到了孟月泠的胳膊上。那一下下手不清,疼得他后背冒冷汗,但面儿上没表现出来,总算是带着曹世奎把这出戏给唱完了。

        下了台之后,孟月泠脱了行头之后坐在那儿,把袖口撸了上去瞧,春喜立马叫道:“都青了!”

        孟月泠又把袖子放了下去,显然没当回事,转身准备卸妆。

        袁小真在包厢里跟傅棠一起看的这出戏,《七星庙》孟月泠不常演,昨天去找傅棠也是想着叫他来看。

        两人身后还跟着来认错的曹世奎,孟月泠本不想理他,见他那么大个人,个头挺老高,平日里是有本事的。可动不动就打怵、关键时刻掉链子,孟月泠一向不喜这样的花架子。

        他冷淡地跟曹世奎说:“我没心思跟你动气,你自己不嫌丢人就成。”

        曹世奎一通承诺再也不犯了,孟月泠对于他人的誓言毫无兴趣,便让他走了。

        今日段青山有酒席便没来,曹世奎是段青山选进来的,如今段青山不在,袁小真理应说几句。

        她跟孟月泠赔罪,孟月泠不大在意地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

        袁小真说:“师父在这儿的话,也是要跟您说一句的。您在丹桂社的时候哪儿受过这委屈。”

        春喜是向着孟月泠的,哼冷说道:“我们二爷确实没受过这委屈,从来了你们这儿身上的小伤就没断过……”

        孟月泠敲了下桌子:“灌壶热水去。”

        春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抱起了暖瓶出去了。

        袁小真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孟月泠对她说:“磨合期难免有小剐蹭,你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他肯多说这一句已经足以见得拿袁小真当朋友了,否则势必不会多言。

        袁小真应声,想着这事儿还得跟段青山说一下,曹世奎必然要罚,免得他不长记性。

        屋子里安静下来,孟月泠在镜子里看到坐在那儿不出声的傅棠,今日他倒是一反常态。

        等到孟月泠换好衣服之后,主动跟傅棠说道:“去你那儿喝两杯?”

        傅棠一愣,立马答应,袁小真便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回段府了。

        那晚两人在夏夜的院子里对酌,明明是对酌,却各有各的难言心事,倒像是都在喝闷酒。

        男子之间的相处方式与女子之间不同,后者越亲密则越无话不谈,前者却并非如此。他们相知相交多年,并非什么事都互相交待,此时同样。

        直到深夜,傅棠已经彻底醉了,被下人扶到床上睡下了。孟月泠则不顾邵伯的挽留,孤零零地离了西府回万花胡同。

        从他的脚步来看,倒没有傅棠醉得那么实在,但细看还是有些一脚轻一脚重。

        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孟月泠抬头望天,其实这么些天他一直都在想她,只觉那日匆匆道别,实在是草率。

        可今夜他心中的思念愈盛,竟有些按捺不住了。姜肇鸿一定不会让他见佩芷,他确实得想个法子,即便不见她,也要托人给她带个话,确保一定能让她知道的那种。

        佩芷直到夤夜才醒过来,床边已经没人了,她强撑起了身子,刚准备叫人,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打盹儿的姜肇鸿。

        佩芷低声叫了句“爸爸”,姜肇鸿立马就睁开了眼,赶忙走过来,又不敢靠她太近,小心问道:“要什么?渴了还是饿了?”

        佩芷点了点头,姜肇鸿又转身回到桌前,摸了摸茶壶,确定茶水还是温的,才倒了一盏递给佩芷。

        佩芷一饮而尽,姜肇鸿提着茶壶立在旁边,见她还要便又给她添了一盏,佩芷连着喝了几大口才放下。姜肇鸿看着她手腕上挂着淤青,还有蹭倒在地的伤痕,满脸愧疚。

        佩芷仰头看向他:“饿了。”

        姜肇鸿说:“厨房里煨着砂锅粥还有汤,我让人去盛。”

        姜肇鸿又匆忙地跑出去知会丫鬟,顺道把茶壶递了出去,让她们再泡壶热茶,才又回到佩芷跟前。

        父女俩对视,一时间都没说话,姜肇鸿双手攥在身前,像是带着些紧张,跟她解释道:“你娘一直在床边陪着你,她担心坏了,我看实在太晚了,逼着她回去睡觉,才换我在这儿陪着你。”

        佩芷避开他的眼神,靠在床头坐了起来。姜肇鸿上前帮她把被子向上拽了拽,顺便坐在了床边。

        她不说话,姜肇鸿便说了,语气很是为难:“我……今日的事,是爹做错了,吓到你了。”

        佩芷只摇了摇头。

        姜肇鸿说:“你娘哭着跟我说,你要是有个好歹,她也不活了。可我要不是没法子了,是决计不会这么做的。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是被大伙宽纵着长大的,你扪心自问,爹平日里还不够纵着你?你三个哥哥哪一个比得上你?”

        他说的是事实,佩芷沉默应对,并无不服。

        姜肇鸿轻轻地执起了她的手,抚着那细嫩白皙的皮肉,跟他挂着斑的苍老的手成鲜明的对比。姜肇鸿说:“你是我姜家的女儿,自小过的便是最好的日子,从没吃过苦、受过累,凡事只要张口便有人帮你做,这样的女儿,爹怎么可能同意你嫁给那样的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爹知道你不喜欢璟元,可感情是能培养的,我跟你娘成婚之前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这么些年也过得好好的。因为我能给她最好的条件,璟元亦能给你这些。”

        他见佩芷始终不言语,问道:“爹是不是又说你不乐意听的话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语气挂着小心,佩芷听得出来,开口却说:“我还不想成婚,跟谁都不想,我只想陪着奶奶。”

        姜肇鸿心头一恸,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跟璟元成了婚,也是可以天天回来陪着你奶奶的,我回头跟璟元说一声,让他再买辆汽车,专程接送你一个人。成婚是天大的喜事,说不定你奶奶立马就好了,还能去佟府看你。”

        他说的倒像是很圆满的前景,佩芷完全挑不出错来。今日这么一通下来,她难免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佟璟元真的有那么好?可若是佟璟元真的很好,她为什么没有爱上佟璟元,而是爱上孟月泠呢?

        佩芷最后问姜肇鸿一次:“我真的非嫁他不可?”

        姜肇鸿点了点头,殷切地说:“这是爹能给你觅得的最佳良配。璟元家境殷实,还心里有你,哪点不比那个孟月泠强?你难道肯相信他一个外人,都不肯相信你的爹娘哥哥们?”

        佩芷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爹知道你没这个意思,爹只是担心你。我都这把岁数了,指不定会死在你奶奶前面,不给你寻个好婆家,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没法安心。”姜肇鸿略低了头,头上错杂布着银丝,愧疚地说:“下午跟你说的那些话吓到了你,爹很后悔,不知道该怎么跟你道歉。你不知道,你醒来还肯叫我一声‘爸爸’我有多庆幸,庆幸我的女儿没不要我……”

        佩芷心软,眼眶也有些红,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姜肇鸿的手背:“您别想了,这件事过去了。您打小宠着我,什么都听我的,我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转过来恨您,那叫不孝。”

        姜肇鸿说:“就这一件事,你听爹的。若是婚后璟元胆敢负你,你便回家,爹定给你做主。”

        佩芷没应声,表情看起来还是很牵强,姜肇鸿看出来了,又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其实你奶奶也是希望你嫁到佟家的。婚事是她帮你退的不假,可那是因为她宠着你,你可曾问过她的想法?那日我还在跟她聊你的婚事,她中风得突然,倒下之前还跟我说,要让你高嫁,璟元最好……这些话我做梦都想着,寝食难安……”

        佩芷一愣:“奶奶真这么说?”

        姜肇鸿说:“你去问小荷,贴身伺候你奶奶的就她一个,小荷你总信得过。”

        后来下人递上了碗粥和汤,佩芷一侧手腕用不上力,还是姜肇鸿一口一口喂的。

        漫长的喂饭过程中,佩芷承认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全然妥协,那时她确实天真,但她相信不论如何父母都不会害她,这身上最爱她的人便是他们了。

        而孟月泠姑且可以排在第三,她确实爱他,可如今也不得不舍弃他。

        次日姜府来了稀客,是赵巧容,找佩芷的。

        人未至声先道:“我听下人说你病了,好端端大热天的,怎么还病了?”

        凑近了看到佩芷手腕上的淤青,赵巧容脸上的笑立马就没了,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你爹把你给打了?”

        佩芷说:“你别问了,没什么事。”

        赵巧容说:“没什么事你不出去逛逛?我可听说你许久没进戏园子了。你数数,你有多久没出门了?”

        佩芷放下了手里的书,说了个大概:“有一个月了罢,奶奶身边离不开人。”

        赵巧容说:“你们家丫头干什么使的?老太太身边那么多人,你可别在她面前晃得人心烦了。”

        她一贯的语气都是这样,显然是在想着让佩芷开心,不想佩芷的面色始终淡淡的,不见了以前的笑模样,整个人也沉重了许多,以前她来来去去都像是飞着的。

        见佩芷不说话,赵巧容便转向了正题:“我今儿个来是传话的,孟月泠都找我那儿去了,他想见你。”

        佩芷冷淡地说:“他想见我,为何不自己来,劳烦你做什么。”

        赵巧容说:“我怎么知道,许是来不了罢,或是你爹不让他来。”

        佩芷讥笑,冷淡地说:“那你帮我回了罢。”

        赵巧容问:“吵架了?上个月不是还好好地一起去了南京?”

        佩芷告知她:“我答应我爹要嫁给佟璟元了。”

        赵巧容联想她手腕的伤,激动地说:“你爹逼你嫁给佟璟元是不是?你少听他摆弄,你一向不喜欢佟璟元,嫁给佟璟元干什么!”

        佩芷没有兴致跟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已经答应了,所以不能去见他了。”

        赵巧容说:“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为了那些没用的外在条件去嫁给一个不爱你、你也不爱的人,我……”

        佩芷听得头疼,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赵巧容只知道斥责她,又怎知晓她的苦衷。

        佩芷打断道:“我有什么办法?你有你娘留下的祖产,你说自己生活就自己生活,不必为生计发愁,我没这个底气!表哥只能跟你生气,却也拿你没办法,可他至少没登报声明跟你脱离关系!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舍得离开她、离开家?”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软弱,各种意义上的软弱。她一向自诩为新女性,读过书、考上过大学、跟男人一样进戏园子,思想也算得上开放,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个受制于父母之命的地步,她何尝不满心痛苦?如若真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妥协。

        赵巧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怎么想的你定然知道,我不该指责你,你自有你的苦衷。可我也希望你能再想想我的话,虽说这婚还能离了再结,可受苦的是你自己,表姐只是心疼你。”

        佩芷低了头,也有些歉疚刚刚语气不好,赵巧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叔昀回来了没有?你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佩芷摇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怕是一切都晚了。”

        赵巧容又问:“不管怎样,你总要去见见他,他说这几日都在书斋等着你。”

        佩芷答应:“我会去跟他说清楚的。”

        小荷确实如姜肇鸿说的那样,是听到了他们母子两个的谈话的。亦坦然地告诉了佩芷,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给佟璟元,而非孟月泠。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得到答案的佩芷十分平静,像心死一样平静。他们都希望她嫁给佟璟元,尤其是她最爱戴的奶奶也如是希冀,她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们?

        那日佩芷终于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到吉祥胡同去。

        佩芷推开门的时候,他正站在池塘旁喂鱼,闻声转过身来愣在原地,手里的鱼食也不撒了。

        夏日正盛,她却穿了件长袖旗袍,身上还披了条纱巾,看起来像是提前度秋。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还挂着抹病态。

        孟月泠关切道:“怎么病了?”

        佩芷一咬牙,直白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择日便要嫁给佟璟元了,所以今后不能见你了。”

        他手里装鱼食的匣子脱手,鱼食洒落一地,像少年人仓促混乱的情感。

        孟月泠只知道姜肇鸿见过傅棠,竟不知还有一位叫佟璟元的人物。他艰难开口问她:“你爹逼你的?”

        他跟赵巧容问的倒是一样,佩芷说:“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爱慕我多年,再合适不过。所以孟老板,对不住……”

        “我竟不知你何时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姜佩芷,你现在跟我说对不住,当初你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孟月泠激动地说,为她的退缩恼火。

        佩芷狠狠咬着牙,表面装作一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样子,凉飕飕地刺他:“少不经事,难免伤人,还望孟老板莫怪。若是真的要怪罪,你我可另行商议赔偿。”

        孟月泠狠狠地盯着她,开口却先软了语气:“你不用故意说这些狠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佩芷,别闹了。虽然……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解决,但只要我们两个的心在一块……我去求你爹,我去求他……”

        佩芷说:“你自己的语气都不确定,我怎么相信你?太晚了,你早怎么不去求他?现在求还有什么用,你的那些不值钱的高傲和自尊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一放?等到你想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突然间恨起他来,许是自我开脱的缘故,她不禁想,如果孟月泠早跟姜肇鸿求亲,事情如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或者他大胆一点,他们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姜肇鸿不答应也得答应,主动权就在他们手里了。

        可他什么都没做,佩芷一想到此处,更加愤恨道:“你根本不爱我,如果你爱我,怎么会不愿意与我亲近?我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可你还是在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你在怕什么?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

        孟月泠摇头否定:“那件事我本打算以后再跟你解释……”

        正所谓“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彼时谁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光景。

        佩芷讥笑:“不重要了,真的。”

        他上前来要凑近她,佩芷制止:“你别过来!我要走了。”

        孟月泠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眼神中写满了恳求:“别走,佩芷……”

        她已经忍不住了,立马转身要推开门出去,他猛地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他曾经最喜欢这样抱着她。

        佩芷匆忙揩了下泪水,随后去扯他的手臂:“松开!”

        孟月泠紧紧地抱着她:“我求求你……”

        即便是再艰难的岁月里,他也从未这样求过人,更重要的是心底里的卑微,他竟然也会那般卑微。

        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我求你,佩芷,把刚刚的话都收回去。这件事还能解决,一定能解决的,我们……”

        以他的力气想要锁住她不让她走轻而易举,可最悲切的莫过于她去意已决。佩芷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塞到了他手里,哽咽说道:“我与你情起于信,如今情止于信,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孟老板,请你自重。”

        她就那么决绝地走了,信封里只塞着薄薄的一张纸,并不像曾经每每都是厚厚一沓。

        上面的文字亦简单,过去她落款“佩芷”,如今自称“姜晴”,当真叫个至亲至疏。

        “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姜晴”

        好一个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孟月泠满心荒凉,愣在那儿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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