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间多是非(4)
几日后,耿公馆宴客,佩芷没想到再见孟月泠竟是在这儿。
漕运商会的耿耀滕耿六爷好客,爱在家里设宴,他与姜肇鸿交情深厚,合作了有几十年,还是看着佩芷长大的。
照理说他们大人的应酬场合佩芷不愿意去,可为了躲找上门的佟璟元,佩芷便主动跟着来了。
那晚傅棠也出现了,还有人在小声议论耿六爷人脉之广,连棠九爷都请得动。但他只吃了饭,没多做停留,像以往蹭佩芷的包厢那样,似乎只是来蹭饭的。长桌上坐的人太多,他们又离得远,也没说上话。
他走了之后饭桌上依旧上演觥筹交错,佩芷厌烦,捱了一会还是难忍枯燥,正打算溜出去,就看到耿公馆的下人引着位迟到的客人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冷灰色的长衫,略有些浑浊的颜色被他穿起来依旧满是出尘的气质,走进的这尽是虚伪与客套的酒局,让人觉得违和。
耿六爷笑道:“孟老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孟月泠答道:“散了戏有事情耽搁了。”
这厢饭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众人便移步到旁边的偏厅落座,也没人问孟月泠吃了没有,边走边起哄让他务必得给大家来一段。
佩芷在后面嚷了句“他还没吃东西呢”,奈何声音太小,立马被压了下去。
大伙围着孟月泠坐下,唯独让他站在中间,佩芷端着盘她觉着味道不错枣泥酥,立在隔开餐厅和偏厅的屏风旁,本想递给孟月泠问问他吃不吃,现在也挤不进去了,只能咬牙看着这个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自愿站在这里的,可这间厅子里,只有下人是站着伺候人的,耿六爷既然请了孟月泠,他就应当是来做客的,何以至于还是要低其他人一等、给他们唱戏取乐?
佩芷本以为孟月泠是断然不会唱的,毕竟他是那么傲兀的一个人。
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他面上不悲不喜,平静开口:“那唱段《大登殿》。”
耿公馆的下人给他倒了盏茶,佩芷看着他接到了手里,没有喝的意思。佩芷便知道,那茶水是温的,他不会喝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孟月泠张了口,手端着茶盏唱了起来,便是“讲什么节孝两双全“那段。
佩芷不信刚刚起哄的那些人都爱戏,只是他们知道耿六爷好戏,拿孟月泠来讨耿六爷开心。她气孟月泠答应得这么爽快,可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正因为心底里知道孟月泠没得选择,只能答应,她才更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今夜姜伯昀和姜仲昀都来了,伯昀自然是如坐针毡,频繁地用手里的扇子敲打手腕,那节奏根本不是孟月泠清唱的调子,他显然是烦躁的。
仲昀爱看台上漂亮的、雌雄莫辨的男旦,孟月泠穿常服的样子虽然斯文,但还是缺了点女人味,他不喜欢,偏头和同样不懂戏的严家少爷聊天,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
其他人也是表情各异,许多是完全不懂戏的,但皆因商贾出身,似乎觉得白看了孟月泠的表演就算赚到,坐在那儿不懂装懂地听下去。
她觉着这偌大的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撂下了装枣泥酥的盘子,扭身跑了出去。
孟月泠找到佩芷的时候,她正在花园的假山旁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站在游廊朝她问道:“你在干什么?”
佩芷转身看向他,脸上写着惊讶,他们已经太久没说过话了。
他刚刚才厅子里便看到她了,人多的缘故,又都拥着刚到的他,他没来得及细瞧。
眼下倒看得真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倒大袖的月白色旗袍,上面有影影绰绰的竹样暗纹,胸前挂着杏色流苏压襟坠子,一支素金簪把青丝挽起,除了双腕上的春带彩鸳鸯镯,再没别的装饰,连耳环都没戴。
她的眉眼之中有一股罕有的英气,弱化了通身温婉的气质,未语先笑:“我在看池子里的鱼。”
孟月泠走了下来,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站在池塘前。
一片沉默中,佩芷忍不住偷瞟他,孟月泠转过头来把她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我……”“你……”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口,佩芷急忙说:“你先说。”
孟月泠看着她:“你先说。”
佩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干巴巴开口:“我想说,好巧啊,你也出来了……”
她显然是没话找话,孟月泠也看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她道:“我专程出来找你。”
佩芷说:“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在里边给他们唱《大登殿》么。”
他答道:“唱完了。”
佩芷见他没明白她的郁结所在,急匆匆说道:“耿家既然请了你,就是请你来做客的,你跟他们没区别,凭什么刚进门还没坐下就得给他们唱一段?便是去风月场所点首小曲儿还得掏钱呢。”
孟月泠蓦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你说得有道理。”
“你既知道,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唱你就唱。”
“我若是不答应,他们就会一直惦记着这茬,眼下这时候我便出不来。”
出不来便不能寻你。
佩芷问:“就不能不唱?”
孟月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从来没人会问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猜她心里也一定知道答案,知道答案还能问出口来,或许算得上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答道:“不能。”
佩芷说:“我以为以你如今的地位,你有得选。”
他想他哪来的什么地位,吃了戏饭,就注定跟“地位”这两个字无缘了。至于有没有得选,他若是有得选,当初就不会学戏。
早些年戏班子跑外码头,到了当地第一件事就是拜客,挨个上门去拜会当地的大亨,多是些高官富商,也有流氓头子。受到过的轻蔑和嘲讽数不过来,自然还有各式各样的羞辱,那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
孟月泠已经把这些当作忘了,只要不想起来,就姑且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如今熬成角儿了,这客还是得拜的,只是当地会有一位地面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在家里设宴,譬如天津的耿耀滕耿六爷,还有上海的韩寿亭韩爷。他们把有名的人一股脑都给请了,美其名曰招待、接风,可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还是要拿戏子取乐,让你唱你必须得唱。
耿六爷已经算斯文之流,他是读过书的,也是真心爱戏。孟月泠接手丹桂社当老板以后,就放话不再唱堂会了,好些人背地里损他此番行径好比□□事后穿回了衣裳,故作清高,耿六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
至于不斯文的,上海上一任的流氓大亨姓孔,人称一声孔三爷,其人脾气古怪,喜被吹捧。孟月泠一副冷淡的模样孔三自然看不顺眼,又觉得他生得漂亮,没舍得下狠手,只是点了好些选段让他唱,还不准喝水润嗓。回去后他嗓子哑了一整日,头天的戏码唱得是失水准的。
他算运气好,孔三不过嚣张了一年,就被韩寿亭给赶下去了。可武汉有个双庆社的台柱子便毁在了孔三手里,说是席间不知怎么惹了孔三不快,孔三逼他尽吃些辛辣咸甜的东西,据传还被下人按着灌了辣椒水,总之这台柱子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只听得到池子里的水流哗啦作响,孟月泠没说话,似是有些走神。
佩芷则也在想,她一直刻意忽略了一点,孟月泠不可能出科后立刻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那日见不得宋小笙来包厢里给仲昀问好、见不得宋小笙语气态度十足的谦卑,没说几句话就赶宋小笙去卸妆,都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孟月泠处在这种情况时的情景。
她有些痴想,认为他就应该像空中的月亮一样,高冷不可亵渎。可他最多是污泥里爬出来的芙蕖,追根溯源总是不干净,欲洁何曾洁。
孟月泠开口打破沉默的时侯,佩芷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他千万不要再接她刚刚的话茬,她不想继续聊下去。
或许是祈祷奏了效,他说了旁的。
“那天的报纸,我看到了。”
“《津门戏报》的澄清么?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二哥他名声不好,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她也是自私的,经历了好一番的纠结,甚至一度都想不管这事儿了。
仲昀说她是舍己救人,确实如此。先是姜肇鸿动怒,好一通责骂,幸亏仲昀站出来说话,说她是为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为了姜家的声誉,平息外边的风言风语。
姜肇鸿自然知道这是借口,但也没继续训斥佩芷,又赶上汪玉芝被诊出来怀孕已有三月,天大的喜事一桩,仲昀到汪家把人给接了回来,整个姜家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姜肇鸿这儿便是虚惊一场。
麻烦的是佟璟元,接连好几日来家里烦她,好像她已经嫁给了他、他疑心她不贞一样。佩芷是打定主意不会嫁他的,他爱娶谁娶谁去,这几天正变着法儿地躲着他。
孟月泠说:“《益世报》也看了,我知道都是你做的。”
佩芷赶忙解释:“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谢我的,你千万不要谢我,也不要觉得欠着我。早先我想着看你和周绿萼的热闹,周绿萼跟你叫板也是因为我迷上你了,他心里不是滋味才闹出来这些,都怪我。如今就当咱们俩扯平了。”
孟月泠说:“谢你是应当的。既然你不想我说,那便不说了。”
佩芷点点头,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毕竟你自己都没出来解释。”
他冷声道:“没这个必要,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有必要,你的名声是极重要的。”
她说完这句他又不接话了,沉默之中,满目夜色温柔,周身春风骀荡,佩芷想着事情都已经解决,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抿嘴笑着。
他们俩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佩芷不着痕迹地蹭了蹭,缩成了半臂。
孟月泠察觉到后也动了一步,增了半臂远出来,佩芷执拗地又蹭了过去,便看到孟月泠扭头看向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她知道,他是在问她此举为何意。
佩芷说:“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孟月泠眉头微皱:“和好?”
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并不恰当。
佩芷点头:“就是和好了,离那么远太生疏了。”
她跟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讲话都没离这么远。
可佩芷又想起来,上次傅棠说他不准田文寿揽他,想必是他不喜与人亲近。
于是乎她又退了回去,且故意退回了一臂的距离,像是在示意他也退回来,两人都回到刚刚的位置,有些小孩子气的想法。
孟月泠没有动的意思,佩芷便说:“我说的和好,是我们俩朋友的关系和好了,刚刚只是觉得,朋友间说话不该离那么远。”
说到朋友,他不禁想到佩芷的另一位赠扇的朋友:“周绿萼也算你的朋友?”
佩芷点头:“自然算。但不妨碍我觉着他的戏不怎么样,我是捧过他,那是因为……”
孟月泠本想问她为何要把周绿萼赠她的扇子送给他,可那扇子已经被他给丢了,如今再问,倒显得像是在耿耿于怀一样。
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换作周绿萼遇上这些事情,你也会出面帮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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