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雾中望月(3)
俞芳君当年并不看好秦眠香,她人长得是漂亮,但不像大家闺秀,更像小姐身边的俏丽丫头。
可她的嗓音又有些醇韵,开蒙时俞芳君犹豫了许久,实在是觉得她这嗓子不适合唱花旦,还是让她学了青衣戏。
孟月泠学戏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初学那半年没开窍,开窍后俞芳君显然觉得如获至宝,看出了他身上的潜质,便打算让秦眠香给孟月泠唱二路,师兄妹搭档最合适不过,指不定还能日久生情,又是一段佳话。
可秦眠香打小就好强,俞芳君当年把一间单独的扮戏房给了孟月泠,她不服,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问“凭什么师兄有她没有”的,结果自然是遭了俞芳君一顿打。
如今说到这些往事,秦眠香还是满眼的争劲儿:“本来就是,凭什么我就只能给师兄唱二路,要我说师父还是眼光不行,所以你看他这么些年都不敢来上海呢,怕是没脸见我。”
她正坐在孟月泠的扮戏房内,四雅戏院的后台也是新式的装潢,屋子里除了孟月泠和秦眠香,还有孟丹灵、田文寿、范师傅,以及进进出出的春喜。
孟丹灵说:“那你还让戏报子上写他是\"寰宇第一青衣\",照理说您秦老板得第一个不同意啊。”
秦眠香白了孟丹灵一眼:“大哥还是不懂我,虽然我不服师兄,可我也承认他唱得比我好那么一丁点儿,也就那么一丁点儿罢。”
孟月泠淡淡一笑:“我看你酒还没喝,人已经醉了。”
秦眠香故意拖人下水:“文寿叔,黄师傅,你们说呢?我跟师兄是不是差不太多,毕竟我们也是齐名的嘛……”
范师傅正认真在那儿洗片子(修饰脸型的假发),见状笑着看向了田文寿,显然是把问题抛给了他。
田文寿拿秦眠香没办法,宠溺地说道:“嗯,是差不太多。我们香儿越来越有自己的范儿了,就要直逼月泠的地位了。”
秦眠香看向孟月泠,示威道,“你听到没?”
孟月泠敷衍地点点头:“春喜,给她拿面镜子照照。”
秦眠香就喜欢逗弄孟月泠,凶狠说道:“你少来这套,我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文寿叔都发话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孟丹灵眼看着自己也被牵扯了进去,笑着说:“嗯,对,香儿说得都对。”
孟月泠说:“他们骗你,师兄不骗你。”
秦眠香又气又笑:“合着我还得谢谢师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发时间,等着黄师傅把片子洗完,秦眠香请客,跟他们这些丹桂社的老相识叙叙旧。
戏院管事引着人到后台敲门的时候,秦眠香刚把手搭在坐在那儿的孟月泠肩膀上。
他自然是抵触的,正攥住她的手腕向下拽,秦眠香知道他不乐意被人碰,故意上手揽他。孟月泠对她已经算很是宽纵,只跟她做斗争,且她主旨不过就是为了逗他,他要是真被她惹生气了,那她才最高兴,唯恐天下不乱。
门响之后,秦眠香说:“进来。”
管事推开了门:“有人找孟老板。”
秦眠香又问:“谁呀?”
管事说:“是一位小姐,自称姓石。”
“石小姐?不认识。”秦眠香又问别人:“你们认识么?”
孟丹灵、田文寿、范师傅都摇头,就连春喜也跟着摇头,秦眠香刚打算说“不认识的人别瞎往后台带“,孟月泠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佩芷在外面站着,听到了这几句对话,也看到秦眠香揽着孟月泠,心里正后悔来找他,巴不得他也说不认识什么石小姐。
可他竟出来了,她又开始纳罕他何时知道她石川的笔名,总不至于一位完全没听过的石小姐就让他亲自来见。
佩芷按下了好奇,抬头同他对视,他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的,不知心底里是否也像表面上一样淡定。
竟然是他先开口:“你怎么来上海了?”
她想这是什么问题,有些赌气地回他:“我凭什么不能来上海?”
孟月泠微蹙眉头,凭空受了她的一股火,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佩芷“哦”了一声,老实说:“我误解了。”
她视线从他身上挪走看向了门口,孟月泠也看了过去,才发现秦眠香正扒着门探出了个脑袋。
秦眠香问道:“师兄,这是哪位石小姐呢?”
春喜也凑了过来,看到佩芷的瞬间眼睛里闪过惊讶、疑惑,还有和秦眠香一样的好奇。他小声告诉秦眠香:“这不是石小姐,是天津姜家的姜四小姐。”
俗话说“北平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钱”,梨园行要想成角儿是必过天津这道关的,全因天津戏迷最不好糊弄。可秦眠香当年却在天津唱砸了一次,即便如今她的名声和本事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可她还是不愿再去天津,也好些年没去过了。
所以“北月南香关东裳”这个名头许多天津卫的戏迷是不服的,直说她秦眠香都不敢来天津,怎配得上跟孟月泠齐名,便是余秀裳有了新戏还会来两趟呢。
秦眠香还偏偏就不去,在上海唱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倒像是跟天津卯上了,如今可以说是全国人都认同她的地位,但这全国后边还得加个括号——除天津外。
她虽不常去天津,可当年到天津拜客自然是要拜姜肇鸿的,姜肇鸿的名字在天津地面上无人不知。不知道是年头太久记不住了,还是故意的,秦眠香说道:“哦?天津姜家?没听说过。”
佩芷就站在一边,处境有些尴尬,正想着要不要走。
孟月泠把秦眠香推进扮戏房去,带上了门,随后看向佩芷:“你在上海停留多久?”
佩芷心里有些气恼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快速答道:“停不久了,我一会儿就走了,连夜赶火车去南京。”
他显然信了,略微沉吟后跟她说:“你等下。”
孟月泠又进了屋子,很快便出来了,手里还拎了件单薄的风衣,挂在臂弯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佩芷慢他半步,跟着他出了四雅戏院正门,走出门口的那瞬间他停下来等了她一下,佩芷便也停了下来。
一股入夜冷风吹迎面吹过来,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旗袍,强忍着也还是细微地抖了抖,他像是早有预料,默默递过去了臂弯的那件外套。
佩芷没有立刻去接,正因为知道他不喜与人接触,想着这件风衣要是被她给穿了,他岂不是就不要了。
孟月泠告诉她:“许是要下雨,这两天夜里都很冷。”
佩芷才不管上海下不下雨,她又想到,他是不喜与人接触,可刚刚秦眠香跟他那么亲密,也没见他少块肉。佩芷便一把拽过了风衣披在身上,先他一步下了台阶,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尖脆的响声。
孟月泠看了眼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只当她心情不好。
他又主动问道:“你住哪里?”
佩芷冷淡地答:“礼查饭店。”
他便带她沿着苏州河边走,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就是送她回饭店的路线。
两人谁也不说话,上海滩的夜晚很长,比天津和北平的都长。
在天津时佩芷看完戏出来,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整条街昏暗暗的。可此时在上海,周围还是有许多行人和卖东西的小贩,路过的建筑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牌,照得整条街亮堂堂的。
这时路过了个卖烟的小贩,年纪看起来比春喜还小,个子不高,脖子上挂着摊开的箱子。
孟月泠一挥手,小烟贩立马就机灵地跑了回来,佩芷见他还有闲心买烟,脸色愈加阴沉了几分,站在旁边等他。
他手里攥着烟盒,边走边拆了开来,佩芷正要张口说“不许在我面前抽烟”,他就给她了个东西,佩芷险些以为他要请她也抽一支。
接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张精致小巧的烟花卡,上面绘着好莱坞电影风格的男女,正在浪漫共舞。
佩芷立马就笑了,转头问他:“这是什么啊?”
他把手里白色的烟盒给她看了一眼:“烟盒里赠的。”
白金龙香烟曾出过爱情主题的烟花卡,随烟附赠在盒中,据说共有十二款图案。
佩芷收敛了笑容:“你自己买烟,就顺便拿送的东西糊弄我?”
孟月泠低声说:“不是。”
他从不抽白金龙,而且他自己的香烟和火柴就在她身上风衣的口袋里。
佩芷双手攥着那枚烟花卡,不得不承认心里别扭着的那股劲儿缓解了许多,虽然她还是不大喜欢秦眠香,也不懂他为何与她那么亲密。
佩芷问他:“你刚刚是有事吗?”
孟月泠否定:“没有。”
佩芷不想再骗他,如实说道:“不骗你了,我今晚不走。我二哥要到南京公干,但我们提前出来了几日,后天上午走就来得及。”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佩芷觉得心虚,略微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但似乎染上了些无奈:“我确实有一桩事。”
佩芷呆呆地问:“什么事?”
孟月泠又问她:“你吃晚饭没有?”
佩芷摇了摇头:“但我吃不下。”
她连夜坐火车,虽说是头等车厢,但还是莫名没什么食欲,仲昀倒好,到了酒店倒头就睡,他嫌火车上的床不舒坦。
孟月泠似乎是在跟她商量:“我师妹在明月饭店请他们吃饭,你大抵不愿意跟他们一起,我请你单独坐一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家饭店菜做得不错。我需要去见一个人,打声招呼,你若是不想吃,等我下来我们就走。明月饭店离这儿不远,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他头回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佩芷本就是好说话的,更别说对方耐心跟她商量。她又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诓他,他显然是有事的,那个需要打招呼的人他或许开罪不起。
佩芷点点头:“走罢。”
孟月泠“嗯”了一声。
到了明月饭店,他先把佩芷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随后独自上了楼。
佩芷坐在包厢内翻菜单,多是清淡的本帮菜,偶有几道糖或红烧的。她一向嗜甜,提起了些食欲,但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也吃不了几口,太浪费了。
刚把菜单合上没半分钟,佩芷又想到他本应该在楼上跟秦眠香他们一起吃这顿饭,因为她骗他要走,他连饭都没吃。这么想着佩芷便叫来侍应生,还是点了几道清淡的汤菜,特地避开了咸甜口。
这是间四人包厢,大小刚好,装潢典雅。
佩芷站在窗前看楼下陌生喧闹的街景,远处是夜色下风平浪静的黄浦江,她等着孟月泠回来,莫名有些“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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