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冯世真从一堆裙子里找到一条牙白色的缀着珠花和流苏的跳舞裙,觉得十分眼熟。随后她想了起来。在容定坤小书房的抽屉里,有一张孙少清穿着这条裙子和容定坤在一个跳舞会上合影的照片。
容定坤唯独收了这一张照片,可见要不是当时场合有纪念意义,就是他很喜欢孙少清这身打扮。
冯世真望着余知惠如小猫落进渔网里一般开心地到处挑选衣裙的身影,方才容定坤不动声色地打量外甥女的神情自她脑海里一晃而过。
她眼眸闪动,缓缓地,露出一个热忱的笑来。
“余小姐,我觉得这条裙子极适合你呢!”
余知惠回头一看,也有几分喜欢,却顾虑道:“会不会太素了点?”
“多雅致呀,可衬你的书香气了。”冯世真满口赞道,“你看,还是巴黎的高级定制呢!我想起来了,孙小姐去年跟老爷去过法国,定是在巴黎做的这条裙子。”
余知惠一听是法国货,双目发亮,立刻把裙子接了过来。
余知惠腰肢纤细,手脚修长,裙子虽是直身的样式,可穿在她身上,依旧能展现出一股娉婷之姿。
冯世真又找来一条珍珠项链,一双白漆的高跟皮鞋,让余知惠穿戴好。
“瞧,我说的没错吧。”冯世真站在余知惠的背后,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望着镜子,“余小姐这么一打扮,冰清玉洁,好似仙女下凡似的。到时候在舞会上,不知道多少男士会为你倾倒呢。”
余知惠被恭维得满脸红晕,娇羞笑道:“冯小姐说笑。我倒像是灰姑娘,不过是借身华服穿戴几个小时罢了。”
“既然是灰姑娘,那定有王子在舞会上等着邂逅你呀。”冯世真嫣然一笑。
她们两人选好了衣服走出西堂,容太太也带着女儿们回来了。见了外甥女,容太太很是开心,不仅留余知惠吃了晚饭,还打开妆盒,送了她一对珍珠耳环配那条项链。
“现在也就你娘还惦记着我了。”容太太说着,眼眶就红了,“黄家男人也没几个好东西,敷不上墙的烂泥。见我在容家说不上话了,便对我不闻不问了。亏我还为了这些兄弟和自己丈夫闹得这般不愉快!”
“姨母别为了那些薄情寡义的人生气呀。”余知惠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容太太。
容太太拍着她的手,问:“你同秀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余知惠脸色黯淡了下去。
“别怕。”容太太赌气道,“他这个吃里爬外的,配不上你。舞会那日多的是家世好的年轻俊才,姨母定要给你再挑一个好夫婿!”
这话一出,不论是欲迎还拒的余知惠,还是在一旁装着翻杂志的容芳林,全都在心里乐开了花。
眼看时针指向了九点,余知惠才起身告辞。
冯世真送她上了车,折返回屋,进了自己的房间,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离容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只还有几日了,整个容府基本已经准备就绪。冯世真自己都不想承认,她竟然有几分期待。
不仅仅是因为到时候会有好戏上演,也因为这会是一场对于女孩子来说充满了梦幻的舞会。
或许那是自己深深埋藏着的少女的心在作祟。那个被囚禁在身体里的女孩怀着冯世真最后的单纯和天真。她向往着一场盛大华丽的舞会,能穿着美丽的舞裙,和英俊的少年翩翩起舞。
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香气氤氲,乐曲悠扬,是一场一生只经历一次,却永远都不会遗忘的美梦。
门上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走廊里却空无一人。冯世真低头,发现了挂在门把手上的一个纸袋子。
还是这一招!
冯世真关上门,从纸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张卡片,以及一瓶香水。方方正正的瓶子,装着金色的液体。
展开卡片,容嘉上遒劲秀挺的笔迹展现在眼前。
“偶然发现,觉得气息十分适合你。感谢先生为我的生日会辛苦操劳,还望笑纳。嘉上。”
冯世真拔开瓶盖,轻轻闻了一下,一股馥郁优雅的芳香涌入鼻端,浸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香水?冯世真看着瓶子上的“chanel”字样,觉得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
而这一缕方芳香似乎就此留在了胸臆之中,随着每一下呼吸浮动,直至冯世真入睡,都还飘散不去。
十一月九日,容家大少爷二十岁的生日。
天刚蒙蒙亮,容府就已经醒了过来。冯世真听到外面传来管事指挥听差们做事的声音,睁开眼,窗外的天空还是蓝灰色的。
听差们把长条方桌搬出来靠墙摆放,女佣们哗啦抖开了洁净的餐布,犹如展开一面面旗帜,铺设在了餐桌上。花店的车开来,一捧捧还带着露水的花束被卸下,由娘姨们的巧手插进花瓶里,再端到各处,将整坐大宅妆扮起来。
精美的瓷器由带着白手套的听差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在长桌上。妆点用的烛台插上崭新的白烛,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堆成小塔,镀银的餐具整齐地叠放在盘子中,等待客人拿取。一箱箱美酒从酒窖里搬了出来,准备冰镇或加温。
容家明亮宽敞的书房里,衣冠楚楚的容家人聚在鲜花妆点的壁炉前。
容氏夫妇坐在沙发上,把一对双胞胎小女儿抱在膝头。后面,站着俊朗挺拔的大少爷,两个娇媚俏丽的长女和次女。大姨太太抱着三少爷。还没出月子,却撑着出院的二姨太太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
一家妻儿老小全部都簇拥在容定坤的周围,除了容嘉上,全都对着镜头露出了和美的笑容。他们仿佛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如同容氏王朝里的皇族,华丽耀眼。而容定坤是这个王朝的皇者,大全独握,统治一方。
照相师手中的镁光灯唰然一闪,将这一幕定格。
乌金西沉,晴空无云,满院浓烈金辉同幽蓝阴影交相呼应。
容府的大铁门朝两边拉开,一辆辆漂亮气派的小汽车驶进了容家的庭院。金黄的落叶随着车尾气流飞旋飘扬。
衣衫光鲜的男女宾客面带笑容地走下了车。珠宝折射着碎光,皮草厚重华美。空气中很快就充斥满了各种香水和雪茄的味道,盖住了鲜花天然的气息。
容嘉上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衫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得侧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却不失优美。他毫无富家子的脂粉气,精干利落得好似一株沐浴着骄阳的白杨,聚集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虎父无犬子!”
“果真一表人才!”
“容老板儿女都如此优秀,真是好福气!”
容定坤的自豪得意掩饰不住,全都化做了热烈的笑容,舒展在了脸上每一根细纹之中。
年轻的小姐们聚在一起聊天,却心不在焉,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容嘉上瞟去。
容嘉上回上海有半年了,却从没出席过正经的社交舞会,连小报都拍不到一张他清晰的照片。太太小姐们都听说容家大少爷生得好,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好。外界一时传他顽劣乖僻,一时又传他年轻有才,都把人绕糊涂了。今日亲眼一看,竟然是个琼枝玉树、矜贵优雅的贵公子。女孩子们顿时芳心如花绽放,照得满庭春色绚烂。
杜兰馨随家人抵达的时候,凑巧杨秀成也带着余知惠刚到。两群人在门口碰了面,杜兰馨一袭酒红舞裙,艳丽得好似怒放的牡丹。而余知惠穿着白裙,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被杜兰馨的气势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唯独容定坤见了余知惠,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挪开眼。而杨秀成大概看多了茉莉花,反而觉得牡丹艳丽绝伦,也忍不住看了又看。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又尴尬,又有几分得意。杜兰馨妩媚的眼波好似春天的柳枝,轻轻地从杨秀成的肩上抽过。
这一幕很是值得考究,可惜最该留意的容太太却忙着和一位大帅的爱宠小妾说笑,错过了好戏。
又是一批来客抵达。容嘉上按捺住烦躁的情绪,挺直背脊,挤出公式化的微笑,同客人握手寒暄。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动了心弦,容嘉上的心突然砰然一动。
他下意识转身向大厅望去,继而,宛如电流火花在脑回路中迸发,耳中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一个身段修长窈窕的年轻女郎正扶着栏杆,自水晶灯的碎光之中,款款而下。
大厅里明亮温暖的灯光照在她绣着暗银线的群青色的裙子上,将之染得时碧时蓝,如阳光下变幻莫测的海水。袖口和裙摆的黑色流苏抚着女郎光裸洁白的肌肤,匀称的双足踏着一双银色皮鞋。
她的长发烫着波浪的弧度,挽在了脑后,一根暗金色的细发带挂在额前,流苏在鬓边轻轻摇摆。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只有耳朵上一对珍珠耳扣,和脖子上一条细长的黑珍珠链子做装饰。
这是一身最标准的西方上流社会名媛的打扮,优雅且摩登,华丽又不张扬。冯世真这样看上去,远比容家姐妹更像一个名门闺秀。她的端庄仿佛与生俱来,举手投足从容优美,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缓缓步入人群之中。
容嘉上回过神来之际,才发现自己人已经站在了楼梯下。
冯世真站在台阶之上同他四目相接。心有灵犀,两人嘴角同时绽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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