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话不能这么说。”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这样的人我看不上!”
“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搁不得了……”
“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
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
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
“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
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
“都挺好的。”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
“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
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
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
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
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
冯世真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
卑微而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人,却又隐秘而不可对外人道。更甚。他爱慕着你,全心信任着,而你却要将他的世界毁灭,把他推到悬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个英俊的青年会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
是愤怒,是伤痛,还是冷漠木然?
这日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因为她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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