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华灯初上,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在细雨中分外绚烂夺目。街上车水马龙,衣衫楚楚的男女脚步匆匆,欢快的乐曲声从跳舞厅的窗里飘出,回荡在大街上。
伍云驰新近认识一个崭露头角的小歌星,两人正打得火热。
小歌星被个南洋老板包了,在霞飞路上一栋新式电梯大楼里盘了一套极宽敞的公寓。老板回南洋的时候,小歌星就在公寓里办跳舞会。
舞会上什么人都有,富家的公子哥儿,洋行的买办,当红的戏子,各路文艺名士。
容嘉上对这种杂乱吵闹的跳舞会一贯没兴趣,孤傲冷漠地站在一边,好似一座漂亮的冰山。舞会上的女客都比较矜持,只敢纷纷张望,却没人敢贸然上前来搭讪。
“咦?”一位靓丽的女郎经过,发现了容嘉上。
容嘉上抬头一看,正是杜兰馨。他脸色一僵硬,暗道自己出门怎么没先翻翻黄历。
杜兰馨笑嘻嘻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容嘉上烦她的很,硬着头皮说:“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的。你怕是记错人了。”
杜兰馨对这讥讽浑然不在意,靠着容嘉上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那日是我不对。后来想,你本就年轻,没什么经验。以后多玩玩就好。”
容嘉上心中厌恶,冷笑道:“杜小姐的有些游戏,还是去找懂行的人玩的好。”
杜兰馨靠着他,同他一起望着衣香鬓影的舞池,问:“那你想和什么样的女孩儿玩?清纯的女学生?”
记忆中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的背影闪过。容嘉上反应平淡。
杜兰馨盯着他一笑:“让我猜猜。女学生你经历过,已经不稀罕了,想换个口味。得要有些阅历和思想的,可又不能太成熟风流。你们男人总还是喜欢良家女的。就像……嗯,就像你家那位女先生那样?”
容嘉上冷冷地扫了杜兰馨一眼。
杜兰馨得意地笑了,拿过他手里的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容嘉上低下头,说:“杜小姐的这个玩笑,我可消受不起。有些女人,可是不能随便碰的。”
“不能碰你的先生,那别人总行吧。”杜兰馨在舞池里搜寻着,“二十出头的职业女性,虽说不算很多,却也不是不好找。那位你觉得如何?”
杜兰馨所指的方向,有个穿着洋绸旗袍的年轻女子。她看上去同冯世真差不多大,清秀文雅,一脸孤芳自赏地站在一旁。
“杜小姐这是在拉皮条呢?”容嘉上哂笑。
“我这是在向你证明,我提出那个交易,是真心实意的。”杜兰馨尖尖食指在容嘉上温润的唇上一点,“你等着。”
说罢,蝴蝶一般翩翩转身,朝那个女孩而去。
容嘉上觉得滑稽,有些想走,可转念一想,又站住了。
能主动走来牵起自己的手的女人,大概也就冯世真一人。不论换了别什么的人,区别都不太大。
杜兰馨出马,自然马到成功。转眼,她就拉着那位小姐折返了回来。
“这位是李小姐,在中华书局做事。”杜兰馨又一指容嘉上,“这位是容氏商行的大少爷。”
容家名声显赫,容大少爷俊美清贵。李小姐心如小鹿乱撞,强自镇定,优雅端庄地朝容嘉上点了头,非常克制。
“你们俩聊。”杜兰馨笑着把人往容嘉上那儿一推,使了个眼色,功成身退而去。
容嘉上不冷不热地朝女士点了点头。
李小姐果真不是普通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她被晾了半天没人请跳舞,突然被个大饼子砸中了,却也不急着开吃,只抬手撩了一下短发,温婉轻柔地问:“容少是同朋友来的?”
容嘉上朝舞池里搂着个美女难舍难分的伍云驰抬了抬下巴:“被拖来的。”
李小姐莞尔,说:“我也是被朋友拖来的,她也丢下我自顾玩去了。”
容嘉上道:“看来我们都是被朋友背叛了的可怜人。”
李小姐抿唇轻笑:“我平时不大爱来跳舞会,倒像个乡巴佬。”
她低头浅笑的样子,倒是同冯世真有几分像。容嘉上本来已经意兴阑珊了,这又来了点兴趣。
杜兰馨在远处朝他挤眉弄眼,满脸兴味。
“李小姐。”容嘉上斟酌着,放下了酒杯,朝她伸出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你跳一支舞。”
李小姐嫣然一笑,压抑着狂跳的心,把手轻轻放在了容嘉上的掌心。
容定坤面色疲惫地进了西堂大门。孙少清放下手里的书,过来为他更衣换鞋。
“老爷在这里用饭吗?”孙少清问,“我让厨子做了羊肉汤,给您驱驱寒。”
容定坤唔了一声,情人的乖巧体贴让他脸色好转了些。他上楼进了烟房,靠在塌上,闭目养神。孙少清走过去,坐在他脚边,帮他捶着腿。
“老爷,”保镖在门外道,“杨先生来电话。”
容定坤摆了摆手,“晚些我给他打回去。”
保镖退下,听差的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孙少清朝墙上挂着的钟看了一眼。七点过十分。
天色已经暗,华灯初上。
这是一个看似平凡的夜。只有孙少清知道,今夜会是她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夜。今夜的每一步,都关系到她的前途命运。
成,则奔向自由;不成,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用完了晚饭,听差地收拾了碗筷退下。
孙少清端来茶给容定坤漱口,轻声问:“老爷好像有烦心事,要不抽几口,解解乏?”
容定坤疲惫地皱眉,半晌,点了点头。
孙少清隐隐松了一口气,一脸期盼地说:“咱们这次用新货,好不好?东西送来好久了,人家都没有用过呢。”
她一贯矜持,很少撒娇卖乖,容定坤喜欢得不得了,笑着摸着她的脸:“原来是自己嘴馋了。去拿来吧。”
孙少清立刻去柜子里取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鸦片,先装好一支烟,点好了,递到了容定坤手上。
时针嘀嗒,指向七点四十分。
冯世真用完了午饭,去院子里散步消食。这是她的习惯。
最初陈妈都会跟着她一路,说是陪伴,也是为了盯梢。后来陈妈被换下去了,李妈没那么勤快,送完了晚饭就收工回家了。冯世真独自散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并没有什么人留意过她。
起了风,吹散了阴云,月亮在云的边缘探头探脑。大地时明时暗,树影摇曳。
冯世真沿着大门口的草地绕了个圈,又绕到了后院去。
门房换了班,走进门卫室,只见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摆放在桌子上。门房顿时眼睛都直了,见左右无人在,立刻拔开筛子猛灌了一口。
容家女眷们用完了饭,走进客厅。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机边,听着中华电台放的越剧。几个女孩则坐在沙发的一角,翻看着最新的《vogue》杂志,商量着新秋衣的样式。
这是容家极其普通的一个夜晚。
冯世真从外面散步经过,朝里面的女人们礼貌地点了点头。
“冯小姐的身姿气度真是好。”大姨太太说,“上次朱二太太还悄悄朝我打听她有男朋友了没。她有个远房表哥,家里虽穷,但是在洋行里做事,前途很好,同冯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桦不屑道:“不过是个给人跑腿的罢了。”
容太太笑了笑:“这冯小姐也不过是个家庭教师罢了,你还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能嫁什么豪门?”
容芳林说:“冯先生是可惜了。听说她家原本家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了什么,问:“她给你们大哥单独补课,课上得如何?”
“上得如何得问大哥。”容芳桦说,“不过我几次路过都看大哥在抓耳挠腮,想来学得很吃力。”
“只要她认真教书,不学某些人,弄些旁门左道就好。”
容太太说着,朝西堂的方向瞟了一眼。
西堂里,充斥着浓郁的大烟气息。这新货见效比较快,孙少清又哄着容定坤多抽了些。此时,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涣散,双目迷离。
“老爷,”孙少清试着唤他,“您看看我,我是谁?”
容定坤蠕动嘴唇,念了一个名字。
这是他每次彻底抽高了后,就会反复念的名字。孙少清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容定坤到了真正的六亲不认的时刻。她可以动身逃走了!
孙少清出了烟房,回了卧室,将自己积攒的那些珠宝和票券包裹在布袋里,缠在了腰上,然后换了一身和冯世真穿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出门前,她将二楼楼梯口的落地钟拨快了半个小时。七点五十五直接成了八点半,跳过了正点报时。
保镖最近习惯了孙少清大晚上去院子里念诗,又见她两手空空,并不拦她。
孙少清从容地走出了保镖的视线,一个转身,朝大宅子后门奔去。
冯世真正在后门边的暗角里等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双手紧握了一下。
冯世真随即把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交给了孙少清,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你先去码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信他人。我家里的联系方式放在箱子里了,到了日本给我发个电报报平安。”
孙少清双目含泪:“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积福。”冯世真给她擦着泪,“出去后,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一样。”孙少清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尽早离开容家吧。容定坤不是好人。他……他说他是读书人家出身,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其实是个小跑商,中了彩票才发家的!他甚至还改过名字。”
冯世真怔了怔。她从孟绪安那里知道容定坤的底细,却不知道他还改过名字。
“那他原来叫什么?”
孙少清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还害过好多人命,背了好多血债!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家牵扯太深了。”
“我都记住了。”冯世真镇定道,“我们彼此保重!”
两人最后紧紧拥抱了一下。孙少清抹去泪,用一块丝巾包住了头发,埋着头朝大门走去。
门房喝着小酒,随着收音机里的昆曲哼哼,两眼发昏。
孙少清走到门口,低着头敲了敲玻璃窗。
门房打着酒嗝站起来:“冯小姐?这么晚了……嗝……还要出门呀?”
“嗯。”孙少清沉着嗓子,“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一趟。劳烦开个门。”
门房不疑有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钥匙,打开了小门。孙少清跨过小门,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冯世真目送孙少清顺利离开,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飞快地朝西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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