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容家的货如期送出了海,送到了位于崇明岛的一处偏僻的废弃的渔村。接货的人正在码头等着。
就这时,不知何处杀出了一批武装劫匪,打了这边一个措手不及。对方武器精良,早就有埋伏。这边将人朝陆地赶,那边就有人凫水上了船,杀了船员,径直把船开走了。
三日后,容家的人寻找到了被烧成框架的渔船,而船上的货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阴郁狰狞,如一头被惹恼了的猛兽,家里妻小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半分。
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动参与了生意上的会议。
“孙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杨秀成说,“但是中途靠岸的时候,我们的人上去找她,她却已经不在了。显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查。”容定坤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目光阴鸷地盯着杨秀成和赵华安,“查出来谁干的,提头来见我。”
“是!”两大干将应下,匆匆离去。
容定坤唤住了杨秀成问,问:“冯世真那里,有什么异常?”
容嘉上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他这时才知道父亲一直都怀疑冯世真,并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杨秀成说:“盯梢的伙计说,她在红房子医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实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没有同可疑的人接触过。”
容定坤望向儿子:“很吃惊吗?”
也许真的是与生俱来,容嘉上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容定坤点了点头:“她目前还算清白。但是,儿子,假如她真的来者不善,我不会因为她是你喜欢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喉结滑动,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很满意,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
容嘉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天空中,白云如苍狗。
一群鸽子振翅掠过窗外,引得冯世真也驻足眺望。
医院的钟声敲响,清越悠扬,回荡四方。
第五章重返容府
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
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
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这个赔罪够不够?”
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
冯世勋神色一黯,嗯了一声,“牺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么人?”冯世真好奇。
冯世勋捏着饭盒袋子的手微微颤抖,“是一群……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冯世真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
“世真,早呀!”两个女职员笑着经过,目光却全都朝冯世勋瞟去。
冯世勋回过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个错觉,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温柔地抚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该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给上司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冯世真迟疑着,随着女同事们一起走上了楼梯。
冯世勋将报纸揉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满阴鸷。
冯世真因为英语很好,被分给一位妇科专家做秘书。对方是个犹太老头,温和幽默,十分好相处。冯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简单,不过是接待来访的病人,接电话,整理一下医案。机械地,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地重复着,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提升。
虽然知道自己这份工作不会做长久,可是冯世真还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能被世人记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区别于平庸者的一点证明。
午休时间,冯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们说笑着下楼,忽而一个青年从拐角急匆匆而来,同她擦肩而过。
冯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穿着西装的青年大步跨上楼梯,侧脸转弯时一晃而过。
抹着头油的头发,高却干瘦的身材,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冯世真转回了头,深呼吸,自嘲一笑。
冯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红房子是妇幼医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离开容家已经好些天了,冯世真再没有容家半点消息。容家派来盯冯世真的人还没有走,却是越发吊儿郎当。冯世真自己就可以轻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头。
孟绪安的人只告诉她货的事已经解决了,却不肯说半点细节。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帅托他运的货,钱财和信用都受巨创,怕不付出血本是无法挽回这个损失的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会如何。
容定坤毕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但是以冯世真对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难,他也会挺身而出,承担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担当。
哪怕这个家漠视他,排挤他,他还是会去守护它。不被重视的孩子,往往会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冯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时的那个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对面孤零零的灯。
如今她已经离去,那个青年是否会怀念对面的那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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