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艳骨多尘土
哪吒绷了脸,犹自在和丁香赌气,冷冷地答道:“十层地府往来,阴邪之气太重。四公主虽也归皈了佛门,舍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护神龙,但毕竟法力低弱……她的身体,今年更是虚弱,幸有摩尼珠的庇护,才确保了无恙。但就算如此,已经无法靠法力护体,自行冲上地面了。”
龙的眼眶已经微红了,毕竟姐弟连心。这些年来,他暗也去了几次十层地狱,但见到现了原形,静静盘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这种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许已是姐姐能勉强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边活泼开心的丁香,他举杯一饮而尽,现出几分苦涩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为了丁香,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样一样地端上桌,他的思绪却自飘得远了。是才出阵后吧?刘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为了灰烬,甚至包括不少无辜的村民。于是对外,便宣称妖物寻仇,斩草除根,刘家村的村民,连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毕生的梦噩。
就在那一天,一只眼被水镜击毁,眼殷红如血的沉香,先是说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帮忙下,将刚出阵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圣母庙的旧址。
“舅舅已经找到,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阵看到的一切,一个字也不可以流传入三界。你们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亲人长辈,想来,也必会体谅我这一点小小的孝心。毕竟,我刘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么从今以后,便由我用我这一生,来偿还欠他的那些血与泪罢!”
在旧址上,众人洒血为誓,有的坦然,有的惧怕,便看得出来,就是最喜欢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诚。
倒不是因为誓约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阵之后,谁都知道,那样的秘密,到底会带来些什么。
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家人,不顾惜家人,总要顾惜爱人。就算连爱人都没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块沉甸甸的道义大石。
而他,那天为什么会答应,又是如何答应了下来?
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众人都散去后,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爱丁香,沉香太明白这一点。经历了水镜里的三千年后,这个刘沉香,已经再不是在青山绿水,遇到过的那个无邪少年。
丁香虽然服了仙丹,但她还是凡人,会死的凡人。而让一个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种,却不是他龙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价就是刘家村的杀戳,和那把烧红了半边天际的大火。
事后,他常常会想,其实,那把火并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针对他龙,用他龙亲手做的恶,来摧毁任何他泄密或背叛的可能——自从燃起那把火后,新司法天神刘沉香,便有了一个最亲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阵喧笑,打断了他的思绪。在被丁香重拧了一把后,龙才真正回过神来。却是三圣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鱼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剥出一勺蟹黄时,她更满怀喜悦地送到哥哥嘴边,“二哥,这是我做的,试了好多回,小玉说终于没有烧焦了。你也尝尝?”
连略带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声。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圣母没在间添乱就算不错了。一道清蒸螃蟹,这样最简单不过的小菜,三圣母练了十多年,都还得在烧焦了数十来只倒霉螃蟹后,才能有几只勉强算是能进口的。
小玉笑着笑着,又有些痴了。每一年,也只有这一天,这众人才会真正地开怀一次。不论是沉香,还是三圣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杨戬,那样的平静安详,微带着笑意,虽然仍是不能言语行动,但这样的温暖,岂不正是他追寻了数千年的梦想?
想来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闭关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找到杨戬后,众人能陪在身边的时间并不多。一则因为对外宣称,刘家村大火时杨戬葬身火海,为了骗过天廷,这众人自然不能常来探望。二则,杨戬为了破阵,几乎耗尽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着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扰他的救治。
后来,沉香应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却又苦思冥想,创出一套阵法,藉阵法之力让舅舅闭关沉睡,慢慢地调治伤势。而为防止可能的意外,这阵法在疗伤之外,最重的就是防御抗敌,连她和三圣母,若没有沉香在场,也都无法进入阵探视。
他不惮动用本命真元设阵,以致斗然之间,两鬓添了缕缕的飞霜。后来耗损过度,实在无力为续,只得借司法天神职位之便,取得了太虚镜的圣竹,在新圣母庙,用圣竹编成竹屋代替。
但那间嵌设了阵法的竹屋,更是严密到了极处,除了他亲自用血配合口诀开启,三界之,是再没有第二人能暂停阵法,强行冲入其内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无休无止,一年只能见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转,千余年后,这一家人,终会有机会谈笑生风,过上真正温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圣母,一些往事从心头飘过。破阵出来后,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亲,又拉着母亲密谈了很久。然后,便打发自己找来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忧草。
从此后,那个仍被沉香恭敬地称为父亲的人,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忘记了一切过往尘烟的酒鬼。
还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出阵后第一个月,百花仙子便从三界里彻底失踪了。就如刘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踪,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个心腹——当然,那只是自认的心腹。
如今,这个心腹,已经在一次剿杀妖魔的激战,成为一个以身殉职的英雄。便在今日朝会之上,刘沉香以上司兼晚辈的身份,为他争得了天廷前所没有过的身后哀荣。
这哀荣所及,甚至能令活着的梅山兄弟们,也获益匪浅。当然,作为他们的上司,三界最公正称职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获得更多的赞誉和人心。
小玉缩在袖的手掌,仿佛又感觉到了破入那个人胸膛时的炙热,但她记得更加清晰的,却是那个人,在震惊和不甘的眼神之后,一闪而过的解脱和轻松。
她突然有些羡慕,那样的轻松,不知何时,自己和沉香才能拥有。
桌上众人仍在谈笑,不论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几杯,笑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冲到杨戬跟前,一个踉跄,半跪了下来,叫道:“杨戬大哥,杨戬大哥,你听到了吗?你……你知道哪吒又来看你了吗?”凝视着杨戬始终不曾敛去的微笑,眼隐隐有泪光浮动。
沉香正与敖春说话,见状过来拉起他:皱眉道:“别这样,三太子,舅舅会好起来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声说:“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这么失态,害得大家都伤心自责,舅舅看在眼里,也会不高兴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点点头,却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呛得大咳起来。
连三圣母的眼里,都隐现出了泪花。沉香连施眼色,小玉会意,笑着起身上前,接过三圣母手里的碗筷,说道:“娘,换我来照顾舅舅吧。舅舅在看着您呢,您要开心一点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凑到近前夸张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这蟹!该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这么厉害,下次再有什么妖魔作乱,儿子真的要请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来个火烧千里一锅炖了……”
一通插科打诨,酒宴上的气氛终于又轻松了下来。小玉细心地侍候杨戬进食,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侧开了目光,始终没有和他对视一眼。
家人啊……
断的思绪,又在她心翻腾着。很多年前,密室里的那些话,还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为什么,那份会让她激动到极处的希翼,最近几年来,却是一年比一年感觉遥远,让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及内心的惶惑与寒冷。
那么漫长的等待……但等待的尽头,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终结呢?
她突然抬头,在席上寻找到沉香,出神地看着。再没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无论他如何谈笑风生,在那几乎溢得出来的轻松快乐之下,隐藏的,却是一种她更加熟悉的沉郁与重负。
秘密多了,就会变成挪不开的大石,硌在心,硌在所有最快乐的时光里……
这一场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牵头,五兄弟一个个地向杨戬叩头作别。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个头,喃喃地道:“二爷,我代老四向你叩别了,他没法亲自来见你……也许将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多操心,要好生静养,也别担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会照顾好他,助他风风光光地胜任着司法天神之职……”
同样大醉的哪吒,却是匆匆起身,连和三圣母道别都忘了,只踉跄着冲向杨戬,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剧烈地颤抖着,却终于不曾落下,半响,哪吒才沉默地转身向外,踏上风火轮,裂地陷没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
和往年一样,龙丁香最后走,负责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让三圣母一家腾出时间,陪着杨戬闲话些家常。毕竟,一年只能见上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阵静养的时候了。
三圣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里有着泪,更多的却是快乐。出阵那一刻的绝望与疯狂,便是如今,她还是记忆犹新。现在这样,岂不也是很好了吗?或许说,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优雅的生活,这样充满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个奇妙的执念啊。不论错过了多少,不论还需要多少时间,哪怕年复一年的,只是二哥如旧的伤势,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着希望,她就有着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我不是为了自己。”她轻声对自己说,也是这样坚信着的。
只有自己快乐,二哥才能快乐,所有曾经的过往,才会变得还有价值可言……
缓缓启动阵法,盈盈的翠色,护死了屋里的一切,沉香却仍站在原地,独目里闪着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轻吁了口气,慢慢松开握紧了的左拳——舅舅的这个习惯,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绪的唯一办法。
“出来吧,小玉。”他缓缓说道,“万年的法力,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悄无声踪地跟踪。”
空气一阵轻微的波动,他的妻子现出身来,咬着唇,想说话,却又似不知说什么好。许久,说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迟,我先来的华山。”
沉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静了下来,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来华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宫……”扬手从袖里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树下的一袭纱衣,轻软如云,飘逸如风,和着月宫独有的桂香,时而抚琴,时而纵舞。有销魂歌板,有细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浅。”
小玉紧紧抓住紫巾,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嫦娥姨母疯了……是你做的对不对?才出阵时,她虽然失魂落魄,但这些年过去,已经好上很多了。不但开始游冶交往,还曾下凡散心,以和人雅士唱和为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牵动,现出刀一般的纹痕。他一边举步向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舅舅爱着她不是吗?嫦娥姨母,也一直以爱情自矜的不是吗?那么,就让她在疯狂,彻底变成一个只忠于爱情的女子吧。由来艳骨多尘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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