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解印启微芒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进九之后,屋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损的窗隙直灌进来,这间小屋,竟是比冰窟还要冷上几分。可谁也没想过送来厚些的被褥,更没人想过,给屋里燃些取暖的炭火。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杨戬受寒后伤病急剧恶化,昏迷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频繁。
快过年了,辞旧迎新,讲究的是喜庆吉利,送饭的仆人自不敢通报,让主人去触这个霉头。刘刚胡乱讨来些药物,全不对症,也吃不准份量,徒然令杨戬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后连这两人都懒得管了,三四天进来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圣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额上。二哥已高烧了日,身子却因寒战不住颤抖着。微不可闻的呻吟从喉逸出,时断时续,三圣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过去,否则就算痛苦到极点,二哥也还会用坚持与冷漠来武装起自己,决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软弱。
爆竹声不间断地从窗外传来,天半黑了,正是晚宴开席的时候。笑语喧闹声杂着喧天锣鼓,阖府上下尽情庆祝着新年的到来。三圣母茫茫然地站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除夕之夜。她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里有人来看过二哥么?我没有……你和小玉来过吗,也没有?我去叫你们。二哥在家里住了三年,我该来看看他,该想起来看看他的……”
她迟钝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发生的过去,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冲出去大叫大骂,骂醒当时的自己,弥补所有的过失,让舅舅的痛苦,能稍稍减轻几分……。
透过半掩的木门,他看见母亲行出百步,对着前院正厅的方向,哭倒在雪地里。他还记得,很久之前,才回到这个遥远的时空,当他们还带着偏见看待舅舅做过的一切时,就已惊讶着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妹妹的呵护和关爱。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会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细心地哄着她吃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后来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娇惯的少女,缠着哥哥索取无度,却从没想过,要为兄长做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声二哥,一句无心的关怀,就可以让哥哥心满意足,欣喜得再无所求。
再到后来,所有往昔的温暖,只留在那兄长一个人的记忆之。妹妹肯给予的,唯有无休无止的伤害与怨恨。她不知道,为她梳理鬓发的少年,问寒问暖的二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只是,她被偏见蒙闭了双目,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与冷漠。
轻轻的抽泣想打断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过头,小玉缩在角落里,掩着眼不敢看屋里的情形,泪水打湿了衣襟。他过去,将这女孩搂在怀里。没有出声安慰,安慰又能有什么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着,却强忍住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么,又能留得住什么?三千年,没有见舅舅落过一滴泪,舅舅说,那是因为没有落泪的资格。那么,沉香,你呢?
下定的决心再度在心翻腾着,轻拍了拍小玉的肩头,他缓缓走出小屋,扶起泪流满面的母亲,让她轻倚在自己怀里,就象,很多年前,舅舅做过的那样。
因为他刘沉香,自从昆仑山劈出那一斧时起,也就同样没有资格,再去放纵自己哭泣软弱了。
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还难熬。众人看得出来,杨戬的身子越发虚弱,但法力却重新凝聚了许多,他日日无人时的苦练,毕竟不是白费工夫。三圣母自恨什么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过去,好让她回去,接二哥回华山疗养,永远永远离开刘府,离开这间小屋。
有人在门外徘徊,脚步声很熟,众人在屋内看不到,但三圣母却听出来了,低声道:“是娘。我瞒了娘三年,她终于知道了。二哥,你听,她老人家来看你了,娘还是很关心你的……”随即想起后事,她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
脚步声渐渐远去,三圣母松了一口气。“不是今天,还好。那天的声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会注意到。”她安慰着自己。但一低头,却见杨戬眉头微皱着,神色间掩饰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颤,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会的,他身子虚弱,不会注意那么多的……”
每当深夜,瑶姬的脚步便会打破了小屋的宁静,却从没推门进来过,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着二哥有着几分期盼,却又蕴着悲伤的眼神,三圣母不由慢慢走到门外,看着徘徊不定的母亲。尽管已知结局,她却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圣母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看到瑶姬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推门,三圣母绷紧了身子,镜前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惊走了瑶姬。瑶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这数千年的岁月,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娘……‘一声呼唤,瑶姬的手缩了回来,三圣母绝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从前方转了出来。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为什么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二哥,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孤独的过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边,沉香为她让开位置。屋外的对话却跟在身后飘来,下意识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没有用,杨戬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远了,门最终也只推开了一条细隙。杨戬闭上眼,遮住满怀的失望伤心,却再也遮不住泪水。一滴、两滴、三滴……无法擦拭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在胸前。三圣母抖着手去擦,她模糊混乱的脑只记得,二哥是从不愿在人前落泪的。怎么能呢?在被毒蜂蜇伤的时候,在被他珍视的妹妹抛弃的时候,在法力尽失任人辱打的时候……她的二哥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泪水穿过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脸颊的冰凉和泪水的滚烫,却无法为他拭去一点水痕。就像她无法将那些伤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守着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谅,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尽管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怪我……发生过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泪水,永远,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泪已尽,干裂发白的唇却泛起鲜艳的红,血正不受控制的涌出。心情激荡,竟使他的内息逆冲,千疮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残。杨戬这时却睁开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里有衣服遮着,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着什么:齿痕,数千年未曾消去的齿痕。看着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带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现起密室他说过的话,道出了众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说过,小时候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错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厉害,又哪里及得上心痛……‘
仍是没有人来过问过他的伤势,下人们倒是有过禀报,却只有刘彦昌来过。他来做什么呢?宣扬他的仁义、指责二哥在演戏,好可笑的说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看着丈夫的表演,三圣母靠在床边呆呆地想。沉香捂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听来是多么讽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为是的责任,全是面前这个被你斥为演戏的人赐给你的……‘镜前的刘彦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么想起去那的,是怎么想起去说那样一番话的,那不是给如今的自己……找来的难堪吗?
低低咳了几声,口全是腥甜的味道。刘彦昌来了又走了,不用见到这个骗了他妹妹的人,杨戬甚至有一种久违的高兴的感觉。三圣母和沉香却在自责,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他伤势恶化,可是他们没有动过来探视的念头。他受伤不是一天了不是吗?他的伤势经常复发的不是吗?他既做了那许多恶,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何必再来多管,给自己找不痛快。内心深处,他们还是有一分恐惧,那个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败在了他们手上?虽知他经脉尽毁,却怕他异于常人,若为他疗伤,万一哪天恢复功力,岂不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们任他一人躺在这里,带着一身反复发作从未治疗过的伤痛躺在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一阵心惊。如今对小屋的来人,他们又是企盼又是恐惧。这里往往两三日不见人影,就意味着杨戬要忍饥挨饿;而来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动作,将平素不快发在他身上的举止,又让他们如何忍看下去?
杨戬却总是那么平静,甚至不见他凌厉而带着杀气的目光,那历经千年拼杀而磨练出的气势岂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静静躺着,任他们为所欲为,只偶尔有些不耐地皱皱眉。三圣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这些卑琐无能,以能向弱于己者耀威为能的小人,压根不屑于和他们计较纠缠。他烦恼的,只是这些人怎么总不离开,耽误了他的练功。只是二哥,你却不得不受这些人的欺凌,而这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门推开,是丁香?三圣母已经记不清日子,看见丁香,想起那次杨戬莫名其妙受伤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结束了,丁香来了……‘丁香拿起杨戬的银饰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点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这时龙也闯了进来,三圣母望着他道:‘太子,你就是这时弄伤他的吗?‘不需他回答,镜已显示了事情的发展。龙伸手去扯银饰,却扯不开,反将杨戬身子带得坐起。由于身子早已瘫痪,全凭颈上细索拉着,杨戬后颈已被勒得渗出了血,头却无力地向后仰去。龙再用力拽了两下,仍是没扯断天蚕丝制成的细索,杨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摆,血已将细索染红了。龙见丁香目光迷茫,更是着急,见杨戬已被他拉起,干脆一扬手,直接从杨戬头上褪下。失了依凭,杨戬扬起的长发披到脸上,人却重重向后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声闷响。
光华从银饰上迸出,折回杨戬体内,龙低下头,不敢看镜里杨戬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没人来说他,他的作为,比起别人,真正又算得上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单纯的年青人,当时见杨戬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来了三圣母,让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那时,没人知道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龙不知用法才误伤了他。但现在,人人都知道拿开银饰,会意味着什么:为了沉香能劈开乾坤钵,他放弃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愿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现在,法力回来了,他的身体,却因为连绵三年的伤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这强横的力道。
如果,三年里他能得到一点救治……
如果,那天瑶姬能进来看看他,让他的旧伤,不至再度恶化……
如果,龙没有拿开法器,而是在大家脱阵之后助他取回……
但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做错了的事,是再也无从挽回的了。
三圣母看着自己进来,心一痛,她都说了些什么?“……杨戬负你东海龙宫实在太多,你本不欲报仇,偏又无意里伤了他,岂不正是冥冥疏而不漏的报应么?”还让龙不用告诉其他人……真是怕母亲牵怀吗?不是。自己,只是不愿意生活,再出现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说到华山三圣母,都道是优雅高贵,温柔体贴。是了,二哥也向来以此为傲,当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时,他神色间是怎么样的自豪。只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从来不曾给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现在,眼前事尽是当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每日来调理了内息就离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后来便熟视无睹,只是不欲他死在亲妹妹家,传出去惹人笑话。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在面对他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是他掩饰的好吗?似乎也不是。当她诈伤,用宝莲灯重伤了他时,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强言安慰。却只有她,固执地以为,是受了二哥的欺骗。她只念着不能在朋友面前丢脸,丝毫没有在意,他伤后发白的脸,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这个妹妹,何时将二哥放在心上过?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记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为了替织女说情,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以此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镜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时,她仍百般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如果是别人,她会这样吗?她从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会是天经地义的呢?相爱的丈夫,会因为难守寂寞抛妻另娶;亲生的儿子,会为喜欢的女子放弃囚禁的母亲。知心的朋友,除了热心肠的四公主险些丧命,别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时随众说上两句,又有谁真会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么,她凭什么认定,二哥就该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顺着她?凭什么她就觉得,二哥一旦违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亏欠了自己,伤了自己?
幸好,也许她该说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没有听见她的话。为什么她做的事,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戳伤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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