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楚地故人 (下)
萧忆醒来时,闻到一阵果香,十分清新。她坐起身,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桌边切瓜果。那女子身材娇小,穿着华贵,举止优雅,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她甜甜笑着,似是沉浸在什么甜蜜的心思里。
女子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萧忆看清了她的眉眼,温婉秀丽,姿容和善。女子说:“你醒了?我是林珑,和你的朋友一样是楚国人。你也是楚国人吗?”
萧忆正不置可否,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替她答道:“她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楚国人。”
萧忆惊讶地看向那身着楚国宽袍大袖的男子,认出了他。“诸葛?你怎么在这里?”
诸葛遁迹过来给她把了把脉,说:“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昨夜你晕倒了,我需要地方给你诊治,现在你醒过来了,咱们立刻就走吧。”
萧忆茫然。
诸葛遁迹又转头对林珑说:“九公主,这是我的未婚妻柳儿,我们从小就订婚了,可是后来走散了,我多方打听,才发现她竟然被卖到宋国当奴役,我就一路寻来,没想到昨夜真的在这白玉宫里找到了她。原来宋国的奴役活不好做,竟然把人生生累倒,多亏了你昨晚让我们留宿,否则我还真怕惊动了侍卫。”
林珑笑道:“遁迹你客气了,以咱们的交情,你虽不是特地来看我,但你有困难时来找我求助,我是一定会尽力帮忙的。你放心,宋王不把我放在眼中,白玉宫便没人盯着我,我这锦绣园里的人全是从楚国带来的陪嫁,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诸葛遁迹说:“多谢公主相助之恩,来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林珑笑说:“你们诸葛家富可敌国,我自然不会跟你客套。其实,你们干脆把赵国给买了,自己当国君多好,省得寄人篱下。”
诸葛遁迹摇头道:“公主说笑了,赵国虽穷,却在宋陈之间左右逢源,要买我也买个好地段,不要这块烫手的山芋。”
萧忆奇道:“你们在楚国就认识?你是楚国的九公主,宋王的林美人?”
林珑说:“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诸葛世家是楚地大商,遁迹在楚国可是比我那些不中用的哥哥弟弟们还有名呢!父王忌惮诸葛家的产业,虽不是皇亲国戚,却如同藩王一般待遇,每有国宴家宴,必送请帖给诸葛家。当年我远嫁宋国,诸葛老爷还送了我这对珍奇的彩虹珠耳坠。”
林珑用手轻轻拨动着双耳上挂着的珍珠,白色的珠光中竟夹杂着七种颜色,故名彩虹珠。萧忆在繁京舞馆听苏姑姑说起过彩虹珠,据说价值连城,就算买不到一座城池,至少能换百亩良田。
林珑肌肤胜雪,更衬彩虹珠色泽珍奇。萧忆早就听说过楚国的诸葛世家,却不知诸葛老爷竟能出手如此阔绰。
诸葛遁迹对萧忆解释道:“说起我的义父,他可不是对谁都出手阔绰。”
萧忆知道诸葛世家虽然富可敌国,家产却向来不嫡传。诸葛氏的子嗣都会改名换姓,从不经商,不接管家业,以免争夺家产。诸葛遁迹并不是诸葛老爷的亲生儿子,只是从小被当做接管家业的下一任当家培养。
诸葛遁迹继续道:“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因为这件事,九州五国,只有四个人知道。”
林珑红着脸笑道:“说起来,我的确有件事也需要你帮忙。”
诸葛遁迹说:“我昨晚进宫之前已经见过东方了,是他将白玉宫的地图画给我的。你们的事,我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忙。现在宋宫之中人多眼杂,我还是得先把柳儿带出去。”
林珑说:“自然是你们先走。我这里藏两个大活人,也是藏不住几天的。我先出去前殿守着,你们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等天黑了,你们再走。”
她又轻拍了一下萧忆的手,说:“柳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遁迹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你若能跟他远走天涯,何必像我一样,困在这是非之地?”说罢,林珑也不多说多问,起身走出了屋子。
萧忆低头不语,她没有想到今生还会和诸葛遁迹相见。
初春时节,陈国繁京一别,他折柳相送,那柳枝还是新绿。如今深秋,万物萧索,就如她无颜面对旧识的人生,也该是枯萎的时候。
诸葛遁迹轻声道:“柳腰,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就是齐国公主萧忆,所以......虽然我几次三番想要说服你跟我去楚国,但我始终没有阻止你到宋国复仇的使命。
在繁京临别时,你说若你能活着逃出白玉宫,一定会去楚国找我。可是我还没有起身回楚国,就在陈国听到你在九州国宴行刺宋王被捕的事。这件事更是动了陈国的国本。
你连陈王都敢骗,不管你行刺是否成功,陈宋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就算你逃出宋国,也会有陈宋两国的追兵在各国寻找你的下落。
当初我没有说破,因为我认为以你的武功和聪慧,白玉宫肯定困不住你,只要你进入楚国境内,我必能保你无忧,而我回楚国的路上,也一定来宋国接应你。但谁知道你会在九州国宴上公然动手,又扬言自己是齐国公主,将自己陷入这死局之中。
临别时,你从未想过再见我,是不是?”
萧忆说:“诸葛,你我云泥有别,你是楚国的富贵人,我是落魄的亡国女,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牵扯在一起?我有我的血海深仇,你有你的富可敌国,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没有资格接受,你也没有必要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过往。”
诸葛遁迹叹道:“萧忆,这句话本是我该对你说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正像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一样,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与我一起承担我的血海深仇。
你不问我为什么早早就知道你是齐国公主吗?连你在陈国相交多年的靠山李忱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我为什么会逗留繁京数月之久?义父几次书信催我回楚,我都不肯动身,他还以为我沉迷于繁京的花柳巷......
可是我连对你说出我是谁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在你身边扮演夜夜笙歌的贵公子。在你心中,我可能连李忱的分量都没有。”
萧忆苦笑:“诸葛,我没有拿你和李忱比较过。我利用了他,利用他多年之久,我对他有许多愧疚。而对你,我从未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要与你有牵扯。我对你,光明磊落,毫无亏欠。”
诸葛遁迹忽然笑了,笑得清冷绝尘。“你对我是有亏欠的,如果你知道我是谁。”
萧忆不解地看着他。
诸葛遁迹说:“你可还记得,齐国以北,曾是卫国,卫国有个太子,名叫姜稷?你可还记得,他与齐国公主萧忆有齐卫国书为证的婚约?”
萧忆恍然。
童年的记忆倾泻而来……
男孩笑着说:“听说齐国的忆公主天资聪颖,美貌无双,没想到就是你这个肉团子!”
女孩哼了一声:“听说卫国的太子身长七尺,威武不凡,没想到就是你这个矮冬瓜!”
宁国殿中,卫国太子把他宝贝的金刚小玉剑送给了齐国公主作为定亲礼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这个矮冬瓜的妃子。他笑着将小玉剑插到了她的肉团子发髻里。
岁月无情,一年后,齐国的小公主听说卫国被灭,卫国太子被乱军斩杀。她躲在房间里哭泣,捧着他送她的小玉剑发钗。
她其实是珍藏着这个发钗的,一直都戴在发髻里,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卫国人,第一次收卫国人送她的卫国礼物。这个礼物跟其他礼物都不一样,是很精致很美丽却很锋利的一件饰品。
而且送她礼物的人,是她将来要嫁的夫君。她也曾看着小玉剑回想那天撞见卫国太子的情形。他好像也不矮,没有父王高,却比自己高一截。他笑容明朗,眼睛里都含着温暖如春的笑意。
许多年过去,她已经记不清卫国太子造访白玉宫的几日里与她一起玩过什么、说过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出手大方,脾气温和,而且很爱笑,笑得像冬日的太阳一般温暖。
她曾想,自己的夫君,就该是这样温暖的人。比如宋王刘瑛的笑,就总是充满着包容和温暖……
诸葛遁迹缓缓从萧忆的发髻里取下那支小玉剑。那是他十多年前送给她的订婚礼物,那是她十多年后淬了相思蛊毒用来行刺宋王的利器。
“繁京的旧城楼上,我抚琴,你伴舞。这镌梅墨玉簪从你的发髻滑落到我的怀里。这是卫国的金刚玉,如此完整的金刚玉被雕刻成这样小巧的利器,卫国上下,仅此一支,是父王钦定我为卫国太子时送给我的礼物,我爱不释手,佩戴多年,怎会不认得?又怎会不记得我将它送给了谁?”诸葛遁迹把玩着小玉剑,缓缓道来:“萧忆,我曾以为,我这辈子的恨,就是眼看着父亲被宋军杀死而我却必须逃跑。
我游历诸国,忍气吞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后来,义父收养了我,让我更名换姓,我以为我这辈子的所有恨,不过就是,目睹国破家亡,还要隐姓埋名。
后来,恨又慢慢多了。看到宋国人不能杀,看到卫国人不能认,跟着义父学习经商,看到狗官还要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我的心也慢慢坚硬了起来,不再憎恨,不再埋怨,不再后悔任何决定。
直到送你离开陈国,明知道你是去行刺宋王,十分凶险,我都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就连听到你行刺被捕,我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来宋国救你。
我从不曾恨,从不曾后悔让你来宋国,直到昨晚,我听到你和宋王的对话,我追你到那黑暗无人的寝殿,你倒在我的怀里,我给你把脉……我恨自己。”
萧忆听他语气沉稳,却不料,紧握在他手中的小玉剑已经割破他的手掌,沁出一颗一颗鲜红的血珠。
她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快松手……这剑上我曾淬过剧毒,虽然后来清洗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残留。”
诸葛遁迹不在意地说:“你的毒,没有毒死宋王,自然也毒不死我。我想过,若是在白玉宫里找不到你,我就将宋国所有的牢狱翻个底朝天。可是原来,所谓的逮捕,不过是把你困在了他的温柔乡。”
萧忆落泪,一滴一滴正落在诸葛遁迹手中的血迹里。“诸葛,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是齐国的公主,我不可以和宋王有任何瓜葛。我本以为,他中了我的毒,命不久矣,我只想陪他最后一程,然后自刎谢罪。没想到,这天下奇毒,对他竟然不起作用。我今后,不会再跟他有任何来往,我这就跟你离开白玉宫。”
诸葛遁迹说:“既然如此,你再去刺杀他,报了你的血海深仇,我可以保你平安离开白玉宫。如果你不愿动手,我也可以代劳。”
萧忆的泪仿佛冰冻在眼眶里,脑中嗡的一声,小腹又一阵隐痛。
诸葛遁迹看她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立刻用染了鲜血的手为她把脉。他轻叹一声:“萧忆,你可知道,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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