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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高昌白叠


第一百八十四章    高昌白叠

        当清晨的第一抹霞光照在草原上,李庆安的队伍又出发了,他骑在马上跟着马车缓缓而行,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睡,但依然精神抖擞,脸上毫无倦怠,马车里舞衣托着腮,显得略有些慵懒坐在车窗前,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的爱郎,她已初作人妇,爱情的滋润使她焕发出一种夺目的神采,加以她清丽绝伦的容貌,使俏丽的如诗如画姐妹黯然失色,两人目光不时相触,莞尔一笑,千言万语便在笑容中溶化。

        “使君,荔非将军来了。”

        远远的,士兵高喊一声,李庆安对舞衣笑了笑,催马向队伍前奔去,“李郎!”舞衣低低喊了一声,李庆安勒住马,回头向她望去,舞衣嫣然一笑,轻轻摆了摆手,将车帘缓缓拉上了。

        队伍前方黄尘滚滚,天山军兵马使荔非守瑜率千余士兵迎接而来,赵廷玉被杀后,西州军进行了大换血,荔非守瑜出任兵马使,副使由白孝德担任,其余所有校尉以上军官皆换成了翰海军人,通过荔非守瑜,李庆安将这支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片刻,队伍迎上来,荔非守瑜老远便拱手笑道:“七郎,不是说下月才来西州么?”

        “我是出来走一走,带家人散散心,并非正式视察。”

        李庆安也好奇地问道:“这里离天山军颇远,你怎么会在此处?”

        “我正好在这附近的军营整理军务,听说你到来,便特来迎接使君去军营视察。”

        李庆安笑着捶了他肩头一拳,“有你在西州,天山军我很放心,我这次来,倒不是为了军务之事,”

        “那七郎此行是”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为了红酒白叠。”

        荔非守瑜一怔,随即大笑,“原来是为了交河葡萄酒和高昌白叠布,正好了,前面蒲昌县便盛产白叠布,也有葡萄酒,我带七郎前去一观,”

        李庆安大喜,连忙问道:“可有緤田?”

        “有!有!前方三十里后,便可看见大片緤田。”

        “大家跟上,加快速度。”

        李庆安回头一挥手,队伍加快了速度,白叠布也就是今天的棉布,緤田就是棉田了,从魏晋时起,西州地区便开始种植从大食传来的草棉,西州地区气候炎热,适合棉花生长,加之生长期较短,因此西州种植较为普遍,所产白叠布也主要由胡商专门收购,运回波斯和大食地区,只有零星白叠布销往长安、洛阳等大都市,当然,草棉也在中原地区也偶有种植,只不过都是大户人家欣赏的花卉,因此它生长期较长,纺织较为麻烦,还无法取代传统的丝麻,一直到宋元以后才得以大规模推广。

        “七郎怎么忽然对红酒白叠感兴趣了?”

        “马上有一万军户要迁来北庭,我在想,全部靠种粮食似乎收入比较微薄,如果能增加一点副业,比如官府开办工场,酿酒、织布、开矿、冶炼,招募军户子女入工场做工,给家里增加收入,商人再把工场的酒和布匹运到内地去卖,这样军户的收入增加,对稳定军心也会很有好处,也能吸引更多的汉人来北庭。”

        荔非守瑜点点头笑道:“去年到扬州练兵,我去过几个江都丝织大工场,都有三五百人,大部分是贫家的女孩儿,她们剿丝织锦,每天的收入也有三四十文,一个月也能挣到五六贯钱,听说还有人能挣到十贯,这可比种粮食赚钱多了,不过我估计酿酒还行,织白叠布未必能赚钱,毕竟内地都是用丝麻。”

        “物以稀为贵嘛!去年我在东市的一家绸缎行里见过白叠布,我们这里卖四百文一端,可到了长安却要卖到三贯钱一端,比普通的丝缎还贵,而且都是富贵人家才享用,如果我们大量运到长安去,就算两贯钱一端,也是厚利,我再鼓动圣上和娘娘带头穿用,何愁它不盛行?再者,这白叠布可比麻布保暖多了,对我们北庭军队也极为重要。”

        两人边说边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又走了几十里,草原似乎到了尽头,开始进入农业区,一路上大片黄澄澄的麦田随处可见,还偶然可以看见一些固定的土坯房屋,西州气候炎热,能做到稻麦两熟,因此在六月抢收麦子后还能再种一轮水稻,因此西州地区一直是北庭重要的粮产区之一,但汉人却相应不多,大部分都是高昌土人,农业技术不高,农业产量不如汉人聚集的庭州,所以李庆安便准备将一万军户主要安置在西州,逐渐把西州完全变为农业区,而牧业则转到庭州以北,或者转到伊州。

        中午时分,他们便远远看见了蒲昌县县城。

        “七郎,看那边,緤田!”荔非守瑜指着路边一片田大喊。

        李庆安顺他手指望去,果然见路边的一块田地种满了棉花,大约五亩,绿色的叶子郁郁葱葱,唐朝还没有‘棉’字出现,当地人一直称为‘緤’,或者根据大食那边的发音,称为白叠布,不过在大唐内地也有称之为‘绵’,李庆安心情异常激动,翻身下马,向緤田奔去,几十名士兵慌忙跟在后面。

        这五亩緤田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高昌老人,他们正在田里忙碌,忽然见大群军人向他们的田里跑来,大呼小叫,都不由惊呆了。

        片刻,男主人便被带了过来,李庆安正在看一株植被,见主人过来,便站起身笑道:“可有去年留下的?”

        老人会一点汉语,他见李庆安年轻,便以为只是个小军官,便点头笑道:“有的,请军爷随我来。”

        众人跟他来到一座小院,小院十分简陋,三间泥坯屋,围墙也是泥土夯成,不到一人高,院门十分破旧,裂开大条缝隙,院子里有一棵老胡柳,小院的另一边搭满了葡萄架,时值五月,嫩绿的葡萄枝蔓爬满了藤架,小院里十分阴凉舒适,老人连忙拿出十几只胡凳,招呼众人坐下,又让老伴倒了几碗凉茶端来,舞衣和如诗如画也进了小院,坐下葡萄架下休息,看得出她们也十分喜欢这葡萄架,聚在一起指着葡萄藤低声议论着什么。

        李庆安也坐了下来,这时,老人捧出一堆緤花放在李庆安面前,“军爷请看,这就是去年留下来的一点,其余都织成白叠布卖掉了。”

        李庆安拾起一个看了看,绵苞较小,倒像一只蚕茧,不是后世看到的那种大朵棉花,纤维显得略短,呈灰白色,这种棉花是最早从埃及传到大食,再由大食传到西域,是非洲棉,而后世看到的那种棉花确实产于美州的美州棉,虽然不是后世看到的那种棉花,但还是让李庆安十分欣喜,他其实要的是棉花本身,倒不一定要棉布,他心里清楚,白叠布只能走高端路线,真正大面积在大唐推广是不现实的,毕竟麻布直到数百年后都是难以取代,只是到明朝朱元璋强行推广,棉布才真正取代了麻布,富贵人家是用丝,贫苦人家则用更便宜的麻布,白叠布在北庭价格就不菲,再长途运到内地,要比麻布贵得多,如此,贫苦人家谁会用。

        老人用手剥去里面的籽,虽然他剥得很熟练,但看起来还是很费力,他笑道:“这东西就是剥籽麻烦,收获后我每天都要剥到深夜,一百斤能得到六十斤实緤就不错了。”

        李庆安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你家里还没有白叠布?”

        “我自己织了一端,我去找找看。”

        老人跑进屋去取布,这时,小院外一片嘈杂,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使君,蒲县县令求见。”

        “让他进来。”

        脚步声响起,外面匆匆走进来了五六名官员,蒲昌县的县令、县丞、县尉、主簿四大员都到了,蒲昌县的县令姓吴,庭州人,四十余岁,显得十分精明干练,他在北庭春猎时曾带县中子弟去过金满县,故认识李庆安,他带领众人一齐施礼道:“参见使君!”

        李庆安摆摆手笑道:“吴县令不必客气,我并非正式视察,不好意思,把你们惊扰了。”

        “军爷,我找到了。”

        老人笑呵呵抱出了一捆百叠布,却一眼看见了县老爷,吓得他丢下白叠布便跪下:“草民拜见县老爷。”

        “老人家快快请起!”吴县令连忙将他扶起来,在节度使面前居然跪拜自己,他感到几分尴尬。

        老人见李庆安还端坐在那里,便急嚷道:“军爷,这是我们县老爷,你快起来,把位子让给他坐。”

        吴县令一怔,不由苦笑一声道:“老人家,这位是我们北庭节度使,你不知道么?”

        老人呆住了,在他眼里,北庭节度使就是皇帝,这个年轻的军爷居然是北庭皇帝,他‘扑通!’跪下,砰砰磕头认罪,“大老爷,我眼睛瞎了,你大人大量,饶了我吧!”

        李庆安瞪了吴县令一眼,他连忙扶起老人安抚道:“老丈待我很好啊!给我凳子坐,还给我倒茶,我很感激。”

        老人战战兢兢站起身,“多谢大老爷,这是白叠布。”

        他慌忙要拾起白叠布,却因为太紧张,险些摔倒,旁边亲兵连忙接过布,放在桌上,白叠布有一端,一端是五丈,主要用于丈量布,而一匹是四丈,却是用来丈量绢,李庆安让两名士兵慢慢将布展开来,舞衣和如诗如画也好奇地围了上来,“李郎,这是什么布?”舞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布。

        如画却见过,笑道:“舞衣姐,这是白叠布,比麻布稍好一点,却贵得多。”

        李庆安仔细看了看,也不由有些失望,这幅白叠布织得相当粗糙,还比不上后世的粗棉布,真像如画所言,只比麻布稍好一点,他笑了笑道:“我从前在大食也见过白叠布,他们那里织得很细,不过这布虽然粗了一点,但很保暖。”

        舞衣天生对白色的东西情有独钟,她拉了一下李庆安,低声对他道:“李郎,这布我喜欢,买下来给我,好吗?”

        李庆安点点头,对老人笑道:“老丈,这布就卖给我吧!”

        老人吓得他连忙摆手,“大老爷想要就拿去,可不敢收钱。”

        李庆安见老人家里十分贫苦,便对亲兵道:“留下十贯钱!”

        他又对吴县令道:“现在去蒲昌县看看。”

        说完,带着舞衣她们便走出了院子,一行人从田间小路走上了大道,老两口赶出来,拥在院墙旁,呆呆地望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远。

        蒲昌县位于西州盆地的最东面,是去安西的必经之路,县城不大,但十分繁荣,到处都可以看来牵着骆驼往来的商人,县里只有一条大街,街上以客栈、酒肆等吃饭歇脚的店最为密集,最显眼便是几家胡人开的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站着十几名妖艳肥壮的胡女,挤在门口莺声燕语地召客,见到单身男人,她们便迎上去把裙一掀,露出光溜溜的下身,将男人勾引进院中,十几名放假的士兵结伴走来,胡妓们一涌而上,连哄带拉,将士兵们拉进了妓院。

        大队士兵都驻扎在城外,李庆安只带着一百多名亲兵进了城,他一路打量着城中的商贸,这次考察西州,蒲昌县也是其中一站,他回头对吴县令笑问道:“马氏三兄弟的工场在哪里?”

        吴县令十分惊讶,节度使居然知道马氏三兄弟的工场,他连忙道:“就在城西,走过去最大的一间店铺就是。”

        蒲昌县的经济在西州五县中排在后面,但这里也藏龙卧虎,整个北庭乃至安西最大的一家纺织工场便在蒲昌县,为马氏三兄弟所开,拥有两百张织机,四百名工人,主要是织绸缎和织白叠布,产品全部销往岭西。

        马氏工场紧靠西门,城门外一条大道便是通向安西,用今天的话说,马氏工场便是一场专门出口的外向型工场,有两百张织机,在大唐,这样的工场还有不少,比如定州何明远,家有绫机五百张,募工一千人,就是针对北方胡人的出口工场,产品全部销往境外。

        正是由于蒲昌县优越的地理位置,才会出现马氏工场这样的家族大企业,很快,李庆安便在吴县令的带领下,找到了这家北庭第一工场。

        和传统的工场一样,马氏工场也是实行前店后坊,门很小,进去后便是一处宽大的厅堂,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厅堂里冷冷清清,没有货,只有一座长长的柜台,可以想象白天柜台前商人汹涌的景象,可现在,只有一个伙计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有人吗?”

        吴县令在柜台上重重一敲,伙计吓得跳了起来,“有!有!客人要买什么?”

        当他看清来人居然是县令,吓得立刻结巴起来,“县、县老爷稍候,我去找东主来。”

        他一溜烟向后面跑去,吴县令苦笑一声,对李庆安道:“使君,这马氏工场是开元二年,由本县的大商人马德裕建立,刚开始只有织机二十张,开元二十三年,他的三个儿子接手工场后,一步步做大,现在有织机两百张,蒲昌县和高昌县的绸缎纺织都被他们独占了。”

        李庆安沉吟一下,问道:“蒲昌县除了这一家工场,还有别的工场吗?”

        “还有几家酿酒的作坊,最多雇工人十几人,像他们这样雇工人四百人的,绝无仅有。”

        正说着,大堂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老远便拱手笑道:“吴县令怎么有时间光临小店?”

        “这是三兄弟的大哥马灵风,负责卖货和对外打交道,老二是管工场,老三收原料,分工很明确。”

        吴县令拱手回了个礼,又给他介绍李庆安道:“马东主,这位便是我们北庭节度使李使君,专程来看你们工场。”

        马东主大吃一惊,慌忙上前,对李庆安一躬到地,“小民马凌风,参见李使君。”

        西域不同于内地,商人的地位颇高,尤其像马家这种家资巨万的大商人更是广受人景仰,李庆安是在翻阅北庭商贸材料时得知马氏纺织工场,两代人经过三十年的创业,便发展成为安西第一大工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北庭的资本主义萌芽了。

        李庆安拱手还礼笑道:“马东主不必客气,我也是久仰马氏工场,所以特地从庭州过来,看一看咱们北庭最大的工场。”

        马东主有点受宠若惊,这话从县令口中说出来,他不会放在心上,从西州都督口中说出来,他则会有点感动,可是从北庭最高军政长官的口中说出,那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他慌忙推开门,请道:“使君请随我来,我带使君去参观。”

        一行人走进后院,便听见一片‘咔嚓!咔嚓!’的机杼声传来,从大门看,马氏工场不是很显眼,但占地却非常深广,工场是由两排长长地平房贯通后组成,两百张绫机就放在两排房屋中,现在正是旺季,几乎所有的织机在运行,数百人挤满了屋子,绝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小娘,在屋子一角,摆放着几十架手摇纺车,这便是用来织白叠布的工具,只有三十余人。

        马东主给李庆安介绍道:“使君,现在是白叠布淡季,等十月份以后,很多胡商都会来买布,到时大家会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走来一名中年人,和马东主长得颇像,但口舌却很笨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是我二弟,马啸风,负责工场,手很巧,这些织机坏了都是由他修理。”

        李庆安见白叠布开工虽然不足,但空气中还是漂浮着不少细细的绒毛,可想而知,如果所有纺车一齐开动,房间里的空气是如何糟糕。

        这时,吴县令的鼻腔里吸进了细毛,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马东主连忙道:“吴县令,真是抱歉!”

        李庆安微微一笑,对二东主道:“我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

        他从旁边的织机上拾起一块白叠布,叠了几叠,蒙在口鼻上,笑道:“最好用五层纱布,四边细细缝好,两边穿上细绳子,挂在耳朵上,这样就不会呼吸进细毛了。”

        二东主马啸风虽然不善交际,但技术上的事情却是一点便透,他立刻便明白了,不由大喜道:“这是个好办法,哎!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庆安见他反应敏捷,倒也喜欢,便对他们兄弟笑道:“有没有考虑过把工场扩大?”

        马氏兄弟对望一眼,马凌风苦笑一声道:“当然想,绸缎、白叠布、麻布还有毛毯,我们都想做,其实我们给的工钱也不低,就是西州汉人太少,胡人又不愿意来做工,我们实在招募不到那么多工人,我们想去庭州再开一家工场,纺织地毯,卖到中原去。”

        “不用去庭州开工场。”

        李庆安笑道:“我不妨透露一个消息给你们,朝廷即将迁一万军户来北庭,我准备将大部分人安置在西州,届时你们可以扩大工场,不过我给你们提过建议。”

        兄弟二人大喜,连忙道:“使君请说。”

        “白叠布暂时就不要卖给胡商了,今年北庭军方全部买下,你们给我做一件东西,我给你们留个图样,如果你们做得好的话,我会向你们订三万套。”

        说着,他接过纸笔,仔细地画了一只后世的睡袋,标上尺寸,交给他们兄弟笑道:“这叫做睡袋,用白叠布做面子,里面填充羊毛和羊绒,你们先给我做十只样品,若做得好,我不仅让你们做三万套,而且以后军毯和军服我也会交给你们。”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奔跑声,两名亲兵冲进来大声道:“使君,圣旨到了!”

        李庆安一怔,快步走出了工场,只见大门口站着几名从长安来的宣旨官,为首官员看见李庆安,立刻举起一卷圣旨高声道:“圣旨到,李庆安接旨!”

        李庆安跪了下来,宣旨官展开圣旨高声道:“北庭节度副使李庆安,安抚北庭、开拓疆域有功,特加封为北庭节度使,兼西州都督,赐以旌节,钦此!”

        “臣李庆安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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