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劫囚(中)
翌日下傍晚,谢徵正一个人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头站着,像是在等人,面前的石桌子上,是玉枝适才准备好的食盒与一壶酒。
厨房里头颇是忙碌,下人们一会儿拎着食材一会儿端着烧好的菜品,进进出出的,见着谢徵站在外边,经过时纷纷恭敬的唤了声:“谢娘子。”
谢徵也在不停的点头答应。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玉枝匆匆忙忙的从厨房里头出来,手里头拿了一个巴掌大小都不及的纸包。
谢徵随口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玉枝笑道:“现在可是盛夏里头,府上没有碳,这还是去年用剩的旧碳上刮下来的。”
“无妨无妨,能用就行了,”谢徵接过玉枝手中的纸包,而后指了指石桌上的食盒和酒,玉枝便将东西拎起,提着跟随谢徵往院子外头走去。
二人走到旁边无人的角落里,玉枝将食盒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扭开酒坛上的盖子,谢徵则打开纸包,将里头的碳粉倒了进去,玉枝随后又将盖子扭上,轻轻晃了晃。
谢徵问:“吩咐你准备的半夏呢?弄上去了吗?”
玉枝回:“煮了一天呢,都弄在上头了,饭里头也有,在碗底。”
谢徵露出满意一笑,而后陡然就听身后传来门房气喘吁吁的声音:“诶哟,谢娘子啊,可算找到您了。”
玉枝闻言忙停住手,不再晃动酒坛子,又将地上的食盒拎起了。
“怎么了?可是有人找我?”谢徵相比玉枝,但是很泰然,没有半点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样子。
门房喘了口气,就知会道:“外头有个陆娘子,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
“陆娘子?”谢徵同玉枝对视了一眼,想了半天,就只想到个陆启微。
门房紧接着又说:“她就说自己姓陆,也不说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又没有拜帖,小人看她一直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好久才上来说要见您。”
谢徵思忖了一番,道:“请她进来吧,叫她在客堂等着,正好我也要出门。”
“诶,”门房点了点头,这便又三步并作两步的折回门口去。
谢徵带着玉枝不紧不慢的走到前院时,果然见那陆娘子就是陆启微,此时人已站在客堂内等候,依然在踱步,还是一个人来的。
“陆娘子怎么得空来找我?”谢徵同陆启微不过只见过那么几回,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二人只相识却不相知,自也熟络不起来,她今日来找谢徵,倒让谢徵很意外。
陆启微见着谢徵过来,忙福身行礼,轻声细语:“拜见衡阳郡主。”
这黄鹂般的嗓音真是既清脆又好听,倒叫谢徵十分羡慕。
“不必多礼,坐吧,”谢徵已走进客堂来,就伸手指了指陆启微身后的茶案。
说着,谢徵亦走到对面茶案前坐下,待她已经坐下了,陆启微方才落座,谢徵见她懂规矩又识大体,自然看好,笑着问:“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陆启微,本是吴郡陆氏的女儿,祖父陆己与父亲陆惠林皆效忠于临川王,同谢徵可是政敌,加之近日之事,谢徵与陆家,更有深仇大恨,可不知怎么的,眼前这个丫头,谢徵就是讨厌不起来。
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觉得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府中的丫鬟正要为二人斟茶,陆启微左右看了一眼,谢徵意会,就道:“你们都退下吧。”
说罢,又侧首看着玉枝,吩咐道:“玉枝,你去给陆娘子斟茶。”
“是,”玉枝将手中食盒与酒坛子搁置在一旁,这便走去为陆启微倒下一盅七分满的茶来。
陆启微这才安心提起正事,她起初说话却吞吞吐吐的,言道:“我听说……郡主的兄长,明日要在西市口问斩……”
谢徵沉默了一会儿,只端起面前茶盅喝了一口,随后才抬眸看着陆启微,回道:“是。”
陆启微顿了顿,道:“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
谢徵一声冷笑:“怎么?你祖父是京兆尹,如今你来找我,是想替我把兄长救出来?”
“我不是要救郡主的兄长,而是要救郡主。”
谢徵愣了一下,秀眉也微微皱起,问道:“救我?什么意思?”
陆启微又迟疑了一下,随后才答话:“有天临川王府的主簿朱郎君曾到府上求见我爹爹,我听到他同爹爹说,贵嫔娘娘和临川王殿下,打算在明日行刑之前,派人劫法场救走郡主的兄长,目的是……是嫁祸给郡主……”
这下谢徵可是彻底的愣住了,不过她惊诧的并非谢贵嫔决意嫁祸陷害,而是陆启微身为陆己的亲孙女,居然将这个对陆己不利的秘密告诉她这个外人!
“呵,我没听错吧?”谢徵冷不防笑出声来,陆启微垂首未语,她自也知道谢徵惊讶的究竟是什么,人家毕竟也是千年的老狐狸,向来都防着谢贵嫔母子,如今得知谢贵嫔母子要设计陷害,自也惊讶不到哪去。
谢徵打量着陆启微,而后戏弄一般的问:“你…果真是陆启微?京兆尹既是你的祖父,你将他与临川王的计划告诉我,这…算不算是出卖?”
岂知陆启微犹豫了一下,竟说:“告诉你是出卖我爹爹,可若不告诉你,就是出卖我的良心。”
谢徵顿了顿,没想到这陆启微,竟是个如此心善的女子。
她轻轻笑了笑,就站起身来,在堂中踱步徘徊,像是在斟酌着什么,忽而说道:“我这个人,想必你也清楚,凡是加害于我的人,我定要十倍还之。你祖父与我,原本就是政敌,如今又想勾结临川王设计陷害我,你今日跑来通风报信,难道就不怕我到时,反过来设计你祖父?”
谢徵话音落下,方才驻足,转身看着陆启微,眉眼本含笑,唇角却微微勾起,分明有些挑衅的意思。
陆启微听罢,眉心微拢,她亦站起身来,走到谢徵跟前,道:“所以我想求郡主,到时刑场上,可否对我爹爹手下留情?”
“他要害我,我为何要对他手下留情?”谢徵目不转睛的看着陆启微,话里话外依然带着刺。
陆启微舒展了眉头,此时倒是波澜不惊了,她道:“适才郡主也说了,凡是加害于您的,您会十倍奉还,那有恩于您的,您必定也会十倍奉还,我知道,郡主一向爱憎分明,断不会恩将仇报的。”
她这可是话里有话呀,如若谢徵不答应,那她便是恩将仇报了,不过陆启微这话说的也不假,谢徵,的确是个爱憎分明之人。
“看来言下之意,我是非答应不可了?”谢徵从容一笑,陆启微亦是莞尔,她既是不答,自然就是默认了。
谢徵随后就应许道:“好,此番既是你做人情,那我便答应你了,不过,只此一次,如若再有下回,我可不会同你祖父客气了。”
陆启微这便向谢徵欠了欠身,笑道:“多谢郡主,启微告辞了。”
谢徵微微颔首,陆启微随后就走出客堂,径直走出侯府,谢徵望着她离开,心下思忖起来,玉枝忙问:“娘子答应她明日不对付陆己,那您可怎么自保?”
“我自有对策,你不必担心,”谢徵给了玉枝一个放心的眼色,随后就说:“不早了,咱们先去看谢缕。”
玉枝拎上食盒与酒,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侯府,牛车早已在府门口等候,今日依旧是尤检同行,他坐在辕座上等候,一见谢徵和玉枝出来,赶忙跳下来,将马扎摆在地上,谢徵和玉枝先后上车,三人便又往京兆尹府大牢去了。
牛车未多时便停下了,尤检回头对着车里头喊了一声:“谢娘子,咱们到了。”
谢徵与玉枝不急下车,坐在车内忙着,玉枝自袖袋中取出一个手指头长的小瓷瓶,扭开瓶盖,倒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在谢徵手上,谢徵将其服下,饮了两口事先准备好的水。
事罢,二人方才下车。
这一回过来,把守大牢的几个狱卒倒是未敢阻拦,牢头还笑眯眯的向谢徵拱手行了个礼,道:“郡主来啦。”
说着,这便转身为谢徵领路,乖乖的为谢徵打开谢缕那间牢房的门,而后又识趣的退下了。
谢缕坐在床榻上,倚着墙壁,正无精打采的摸肚子,此次一看谢徵过来,连忙就下地穿鞋了。
却待牢头离开了,他才气势汹汹的发问:“你怎么才来!我都要饿死了!”
谢徵才走进牢房里头,只是漫不经心的回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
玉枝已将食盒与酒放在旁边的食案上,谢缕顾着吃饭,没心思与谢徵争口舌之快,便只冲她冷笑一声,就往食案前走了。
此时玉枝已将酒菜摆好,谢缕坐在食案前,如同命令一般对谢徵说道:“你先吃!”
谢徵面无表情的转向他,一边朝他走,一边拔下头上的银簪,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吓得谢缕不轻,上半身忙往后躲闪,斥道:“诶!你干什么你!啊?”
岂知谢徵走到食案前,却只是拿银簪叉了些菜送到嘴里头,谢缕这下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谢徵要杀人灭口……
谢徵一一尝过菜,又要端起酒壶尝酒,谢缕却将酒坛子拽住,心有余悸的说:“不用尝了,谅你也不敢下毒!”
他说完,就松了手,急不可耐的吃起饭菜来,谢徵亦收回放在酒坛子上的手,只是暗骂了谢缕一句,不让她喝这下了碳粉的酒可怎么行?那牛黄丸她岂不是白吃了?
玉枝站在谢徵身后,亲眼看着谢缕用那双筷子将饭菜一扫而空,心中甚是舒爽,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而谢缕酒足饭饱,摸着肚子看向谢徵,责问道:“谢徵,你哥哥我明天可就要问斩了,你到底有没有想到法子救我出去?”
“你别急,”谢徵说话间阴阳怪气的,言道:“我今晚就把你救出去。”
“怎么救?”看来谢缕对此颇有兴致,说话时身子都微微朝前倾了。
谢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已派人在这四周埋了炸药,子时一到,就将炸药引爆,到时我会亲自过来,趁乱把你带出去,之后再找个死囚,烧伤脸丢在这儿冒充你。”
其实说到底,这本也不是纯粹的胡说八道,谢徵原本是真的打算用这个法子将谢缕救出去的,只是谢缕不仁,她便也不义了。
谢缕听得兴起,还拍了拍手,张开嘴原想夸赞“好办法好办法”,可当他说到“好办”时才陡然惊觉,他适才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时间不敢置信,于是一只手揪着嗓子,又张嘴喊了喊,却依然没有丝毫声音,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瞪大眼睛指着谢徵,又看了看酒,本想说:“你!酒里有毒!”
只可惜,光说话没声音。
谢徵哂笑:“酒里没毒,不过是掺了些碳粉,我已事先服了牛黄丸,不过,这牛黄丸白吃了。真正有毒的,是你那双筷子,我叫玉枝放在沙罐里,和半夏煮了一整天,你方才用这筷子吃饭,自然就将半夏吃进去了。”
所以谢徵方才尝菜时,才没有用那双筷子,且又故意拿银簪去吓唬谢缕,叫他分了心,不会再留意谢徵为何不用筷子吃饭而用银簪。
谢缕气得浑身发抖,气急败坏之下,就要伸手去掐谢徵,玉枝早有准备,倏的上前扯住了他的衣领,令他动弹不得,谢徵这时又道:“其实是你昨日提醒了我,我虽不能拿针缝上你的嘴巴,却有办法令你失声,你放心,你今日不会死的,这半夏和碳粉一同吃进去,只会叫你一辈子都无法开口说话而已,我明天还要去刑场上亲眼看着你人肉落地呢。”
直至此时,谢缕方才后悔莫及,他竟落下泪来,膝盖一软,就要下跪,玉枝拎不动他,只得松了手。
“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谢徵看着他,也不由得皱起眉来,她似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说道:“谢缕啊谢缕,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开始是真心把你当作亲哥哥看待的,纵然我看出了你的本性,在知道你即将要被问斩的时候,我也是真心想救你出去的!”
谢徵说着,不由自主的蹲下来,与跪在她面前的谢缕平视,她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方才同你说的计划,就是我原本的打算,我是真的想今天晚上把你救出去的,不信你问玉枝,在你被收押的那天,我就已经吩咐尤校去准备炸药了。”
听到这话,谢缕果真仰起头看着玉枝,玉枝只无奈一声叹息,便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谢缕因而更加后悔,低下头去哭得涕泗滂沱,谢徵继而又道:“我一心想救你,可你呢,你对我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没有半点求人的样子,你把我对你的好看作理所当然,觉得我很怕你,所以就一定得救你。所以你对我除了威胁就是恫吓,你让我觉得,如果我救你出去,那就是在害我自己。”
闻听此言,谢缕本能的张开嘴巴想要辩解,却只能不停的摇头,而后又想抓住谢徵的手腕求她,谢徵却推开他的手,不留情面的站起身,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没用了,谢缕,我早同你说过,我平生最恨受人威胁,可你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不是我不想救你,实在是我不敢救你。”
谢缕抓不住谢徵的手,于是又拉住她的裙角,谢徵直言:“好歹你也做过我一个多月的兄长,你的后事,我会风光大办的。”
她说完,便硬是转身带着玉枝走了出去,尤检把守在牢房外,亦是紧随其后,谢缕在地上爬到牢房外侧的铁栏杆旁,两手抱着铁栏杆,望着走远的三人,只能汩汩落泪,就连痛哭都发不出半点声音,谢缕如今可当真是可怜又可恨了!
谢徵走到大牢外,又恐谢缕气急之下摔碗砸罐,到时发疯叫人察觉他一吃完她送来的酒菜就已变哑,于是临走之时又同牢头叮嘱道:“我兄长已经疯了,今晚到明日午时,还有劳你们几位好生照看。”
她将适才叉菜的银簪递给牢头,牢头笑眯眯的接过,赶忙就点头哈腰的答应了:“郡主放心,您的兄长,小人不敢怠慢。”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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