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这个头生的孩子,  比预计时日提早了将近半月,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了。

        以裴右安的慎虑,自己既不在她身边,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他去了素叶城的次日,城中便来了一个接生了半辈子的经验丰富的产婆,  这些天都在这里,  以备不时之用。

        夫人发动生产的消息,立时经由檀香的呼唤之声,  乱了这正原本沉浸在战捷喜讯传来的荒郊野场,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人全都赶来了。产婆和丁嬷布置着产床,崔银水和木香忙去烧水,  杨云骑上如今一岁的奔跑如同闪电的踏雪,  去往素叶城里寻裴右安,  去报告这个消息——说也是奇的,踏雪天性桀骜,平日是绝不允除裴右安和嘉芙之外的人靠近的,便是裴右安骑它,  身前若无女主人同坐,  也是要先跳纵一番,  实在甩不下人,  方怏怏作罢,今日却也仿佛通了灵性,  双眸看着嘉芙扶着小腹被送进屋后,  杨云试着靠近,  它竟异常温顺,容他架上了马鞍,上了自己的背,嘶鸣一声,纵蹄便往素叶城里飞驰而去,那丈高的料场大门,也不待老丁开启,纵身一跃,如红云般跳了出去,转眼便在野径上奔成了一团远去的模糊黑点。

        还未生产之前,随着肚子里的孩儿一天天地长大,嘉芙有时会猜想,她和裴右安的这个头生孩儿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憧憬能先生个和裴右安一样的儿子。因她知道,有裴右安这样的父亲,他们的头生长子,他一定会如一株小小青松,哪怕扎根于雪岩峭壁,风雨如磐,他也定会探向长空,茁壮成长。

        她也知道,待日后她再给丈夫生一个他暗地里念念心想的娇娇女儿时,他一定会是个好哥哥,帮着父母一道,疼爱保护着他的妹妹。

        希望和憧憬之余,和所有即将要为人母的女子一样,随着产期的日益临近,她有时免不了也会有一丝紧张。

        她听说过妇人生产便如跨鬼门关一说。这种紧张,随了这几日裴右安不在身边,有时独自感到孩儿在腹中的胎动之时,会渐渐萦上心头。

        但此刻,知这孩儿便要出世在即了,她反倒心无杂念,先前萦绕的那一缕紧张,更是烟消云散,再无半分。

        不管是男孩儿,或是女娃儿,都是在她一腔母腹之内所孕的裴右安的骨血,她要平安诞下。想象着丈夫和孩子相见的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柔情和力量。

        起先只是间或一阵,并不如何疼痛。渐渐地,阵痛变的频繁,亦加剧了起来。嘉芙口中紧紧咬着顶入的软木塞,忍着那仿佛渐渐变得麻木,却又要分明要将**寸寸割裂的疼痛,闭着眼睛,在产婆的吩咐声中发力,再次努力,想要将腹中的孩儿送至人世。

        此时距离昨晚她开始阵痛,已经过去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昼。

        窗畔白了,又渐渐黑下,裴右安也在门外,已经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

        至次日天黑,那产婆探得宫腔终于大开,但似还未能足够容婴儿探头而出,如此持续已经有些时候,且一个昼夜的疼痛,产妇乏力,此刻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捞出,亦吃不下东西,产婆自己亦无多办法,只能叫一旁的丁嬷再给她喂些糖水,自己揉她小腹助产。

        被咬出深深两道齿印的软木,从嘉芙口中被拔掉,伴随着腹部又一阵疼痛袭来,嘉芙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缕痛呼之声,痛声透出门窗。

        “夫君啊——”

        这一个昼夜,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的呼叫,传入了裴右安的耳中。

        他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脱卸的战甲,甲袍之上,染满已经干涸的血迹。

        就在昨日傍晚,在素叶民众夹道相迎的欢呼声里,他方入城,从寻来的杨云口中得知嘉芙就要生产的消息,便立刻丢下一切,骑了踏雪赶回了家中。

        一夜又一个白天的等待,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平安消息。

        这是裴右安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个昼夜。

        他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卿相,曾是经天纬地的一朝鼎臣,就在这一刻,哪怕他被贬至此地,卑微沦为一料场看守之人,在边城军民的眼中,他亦是万流景仰的铮铮砥柱,然却无人知道,他非神人超脱,更非钢铁无情,在他生而为人的数十寒暑之间,他亦有过噬心的灰暗片段。

        生也非他所愿,死亦无所牵绊。

        是这个自顾执意唤他“大表哥”的女孩儿,在那夜奔向他的怀抱之中,才叫他从此活着变得有了生趣。

        又一盆刚擦过她身子的血水从屋里被端出来,汪红一片,泼洒掉,檀香白着脸,又飞快端了一盆干净的新烧好的热水进去了。

        裴右安昨夜刚回来时的那种喜悦和激动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色苍白,唇也早已褪尽了血色,这般的严

        寒天气,额前却沁着滚滚汗滴,五指紧紧抓着门框,手背青筋凸迸,如此,也抵不住手在微微颤抖。

        身后的崔银水早已面无人色,两腿软的瘫跪在了地上,朝着前方胡乱跪拜磕头,嘴里不住地无声念叨着什么,也不知这太监拜的是个什么神,嘴里念的又是个什么词。

        裴右安再也忍耐不住,推开房门,解掷战甲,丢弃于地,赤红着双目,朝床上女子奔去,飞扑了过去。

        “芙儿!芙儿!我在!”

        男人一膝跪于地上,紧紧地抓住她冰冷汗湿的手,送到唇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烘热它。

        一个昼夜的疼痛,折磨她到了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丝地抽走了。

        嘉芙已经近乎虚脱,全是凭了心底里的那一点定要将孩儿送至人世的念头,才坚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了,但她感觉到了那握住自己的的手的力量,听到了他在耳畔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不能叫他失望。她这辈子,是有多幸运,才嫁了如此一个男人。

        她也不能叫他们的孩儿失望。她是有多期待它能降生于世。

        他们都在等着她。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再次发力。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夫人再用力些,再用力些就能生出了!”

        产婆惊喜大叫。

        嘉芙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只小手却一寸寸地抓紧了男人的大手,和他五指紧紧交缠。

        嘉芙感觉到了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仿佛也开始和自己在一道努力了。

        她一寸寸地,用尽全部的努力,帮着腹中孩儿降世。

        这是漫长的痛苦,却又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历程。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产婆惊喜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

        折磨了她如此久的疼痛,竟在那一刹那陡然离她而去,嘉芙整个人也随之放空。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儿是什么模样,她更想看一看裴右安此刻那张应当欢欣的脸,但却没有半分力气了。

        她和男人紧紧交握的那只手慢慢地松软了下去,意识也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除了婴孩的啼哭声,仿佛还夹杂着裴右安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想回应他,却睁不开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浅浅一缕笑意。

        她想让裴右安看到她的笑,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她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睡一觉。

        她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的自己,身体变轻了,如同片羽,慢慢地腾空而起。她惊讶地,轻而易举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其实还躺在那张产床之上,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沾满汗湿的乱发,双目闭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她身下慢慢仿似有血水在流淌,而那个男人,他跪在床边,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地拍打着她的脸,不停地高声呼唤着她。

        他的背影,看起来充满了恐惧。

        嘉芙心疼极了。虽然知道会醒来的,但还是不舍得让他如此害怕。她想立刻回去,睁开眼睛对他微笑,可是她的身子太轻了,她没法控制,飘荡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嘉芙被铺天盖地般的黑甜笼罩了,她睡了长长的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终于睡饱了,她心里清楚,她该回去了,要不然裴右安会找她,可是一时却寻不到路了。

        她担心裴右安找不到她,又害怕自己失了回家的方向,茫然惶恐之时,飘飘荡荡间,她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被封在地宫那口华丽的棺椁里。

        漆黑的地下是如此冰冷,她瑟瑟发抖,她拼命抓着封住了她的在她头顶的那块沉木木板,她想要出去,却徒劳无功。

        就在她被那种曾历过的绝望和将死的恐惧再次深深笼罩住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斓,她看到了父亲慈爱的面庞,泪光闪烁中,父亲消失了,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从漆黑的远方深处,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衣袂飘洒,风致无双,面带着温柔的微笑,来到了她的面前。

        “芙儿,回家。”

        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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