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生日(3)


后来,对于川渝的人们来说,2008年变得再也不一样。那不是欣欣向荣的一年,不是欢庆奥运的一年,那一年是——是深夜里大地长啸般的余震,是超市捐款箱里的五毛二十一百,是献血车外排起的长长的队。

        那一年成为一道无法消除的疤痕,一把劈进骨骼的冷刀,又或者一扇门,送绍吴离开前十七年不知疾苦的乐园。

        绍吴记得那天的一切,甚至在梦中也频频返顾。

        其实重庆的震感并不是非常强烈,外加永川二中每年都进行逃生演练,故而学生们很快集中到操场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绍吴记得很清楚,两点二十八分的地震结束之后,甚至有老师提出,要不大家回去上课吧?然而地理老师们强烈反对,表情都不大好看。那位提出回去上课的老师还发了句牢骚:“缺的不是你们的课哦。”

        很快,有消息说,成都那边地震了,大地震。

        终于反应过来的学生们开始给家长打电话,有的用老师的手机,有的掏出自己的手机——这会儿也顾不上违反校规偷带手机的事了。绍吴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爸妈的电话,便把手机借给杨书逸,公公婆婆都在午睡,甚至不知道发生了地震,珑珑在学校,也很安全。

        反正也不上课了,学生们便三两个凑在一起,席地而坐,闲聊起来。绍吴坐在杨书逸旁边,见杨书逸眼神发愣,便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吓着了?”

        杨书逸摇头,声音很低:“没有,我就是……突然不太舒服。”

        绍吴蓦地紧张起来:“怎么了?”

        “胸口有点闷,”杨书逸冲绍吴笑了一下,“没事,别担心。”

        “是不是刚才跑得太急了?要不找邓老师帮你看看?”邓老师是他们的校医,就在不远处和老班站着聊天。

        “不用,真没事。”杨书逸说。

        他的表情还算正常,只是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但平日里他也总是这幅神情,所以他说没事,绍吴也就觉得没事了。日后绍吴回想起这一幕,总有种皮肉被寸寸碾过的感觉。杨书逸为什么会突然胸闷呢?跑得太急了吗?其实哪里跑得急,那可是整栋楼的学生都挤着下楼啊,根本跑不快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心电感应这回事——后来绍吴才明白——那便是至亲之间的心电感应了。

        那天下午他们在操场坐了足足两个小时,不断有消息传来,一会儿说成都那边地震了,一会儿说西藏那边地震了,一会儿又说不是地震,是西昌发射卫星出了问题……直到崔老师面色凝重地走过来,对他们班说:“汶川地震了。”

        那是他们所有学生——包括杨书逸在内——第一次听说“汶川”这个地方。

        “在阿坝那边,情况很严重,”崔老师沉声道,“今天放学回家都告诉家长,晚上很可能有余震,最好到空旷的地方睡觉。”

        然后便是放学,高一先出门,然后高二、高三。老班挨个叮嘱他们:“到家发短信,小心余震。”

        此时才下午四点多,出了校门,只见大街上车水马龙,商铺都开着,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绍吴去推自行车,路过门卫值班室时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特大地震……”“汶川”这个地名仍令绍吴感到陌生,特大地震?他对特大地震也没有任何概念。

        此时,举国上下都以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是汶川县城,故而新闻里频频出现的便是绍吴闻所未闻的“汶川”。要再过大约两天,震中的位置才会被重新确定——不是汶川,而是映秀。

        而映秀,这个地名,绍吴已经听过了。

        出了校门,学生们便各自散去,公交车照常运行,绍吴在公交车站和杨书逸分别。杨书逸乘公交,绍吴骑自行车——但并不回家。生日是过不成了,但他可没忘记杨书逸送的礼物,手机揣在兜里,他要去拍下那面涂鸦。

        照旧是两站地,经过小学,穿过菜市场,半路上自行车链子掉了,幸好路边就有个修车的小摊。绍吴蹬着车,想到那面涂鸦,心又像浮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好像能哼出调子来。

        杨书逸真是给他找了个好差事,那面墙——除了仔仔细细拍下来,他怕是每天都要去看两眼。简直恨不得用栅栏围上,像博物馆那样,在墙边立一只牌子,上面写:杨书逸赠绍吴十七岁生日礼物。要叫来往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杨书逸送绍吴的,杨书逸亲手画上去的,五只福娃。

        好吧,绍吴又想,虽然也没什么人会从那废旧筒子楼旁经过……这倒也好了,他还想偷偷藏着不给他们看呢。宝贝着呢。

        绍吴减速,停车,推着自行车绕过筒子楼。

        视野里出现一辆拖拉机,两个打赤膊的男人。

        却没有那堵墙。墙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唯剩一小堆灰白砖块。

        如果说下午经历的地震像一场梦,那么直到此时,这场梦终于成了真。

        足足好几秒绍吴才反应过来,撒了手任自行车倒在地上,腾起一阵细细的灰尘。他走上前去,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颤:“这、这儿的墙……墙呢?”

        “震垮了噻——”男人有些奇怪地看着绍吴,“危险得很,还好没砸到人。”

        震、震垮了?

        怎么可能——绍吴一片空白,脑子里只一句话:怎么可能?!

        那分明是一堵墙啊,即便再颓坯再残破,那也是一堵墙,怎么可能说垮就垮了?哦下午地震了,震垮的——但又不是大地震,又不是大地震——

        “怎么啦?”男人问。

        “……墙呢?”

        “诶你这人!震垮了,地震震垮了!听不懂唛?”

        “你看见了吗?”绍吴急得眼底发热,险些流下泪来,“墙上画了画的,福娃,就是奥运会的五只福娃!刚画上的,杨书逸画的——”

        男人一头雾水:“没看见,墙倒了才通知我们来拉走。”

        “就是这些?”绍吴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跃翻上拖拉机,校服裤子似乎被挂破个洞,顾不上,绍吴在小山般破碎的砖石间翻找起来,他要找出那些带颜料的砖块——

        “你干什么!下来!”

        “算了算了,”另一个男人说,“你没见过唛,现在时兴在墙上画画……等他翻吧。”

        绍吴蹲在拖拉机上,蹲久了,干脆跪着,细碎的石子硌着他的膝盖,好像很疼,又好像没有感觉。灰尘呛进嗓子,绍吴咳嗽连连,但手上的动作没停,他不断翻出带涂料的砖块,有的还完整,大多都碎了。

        不知过去多久,那个说“等他翻吧”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拖拉机旁:“小兄弟,你翻出这些,也带不走啊?”

        绍吴的手指已经麻木了,右手拇指的指甲盖微微渗着血,拾捡出的砖块堆在他脚边。

        男人说得对,他能翻出一块,十块,一百块——可他带不走。而他也不可能翻出所有带颜料的砖块,所以就算把脚边这些都带走又怎么样呢?它们仍是残缺的。杨书逸为他画的涂鸦,是再也拼不回来了。

        他以为他能把涂鸦保留下来,哪怕以照片的形式,可竟然、竟然连拍照的机会都没有。天地不仁,对谁都一样。

        5月12号傍晚,绍吴带着一身灰尘回家,指尖的血迹已经凝固了。老妈接过他的书包,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啊?”

        绍吴兜里揣着半块砖头,他只带回了这半块砖头。

        “没干什么……”他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同学送的礼物?”提回家的另一只袋子里,是朱菁菁的大礼盒,郑小宁的小礼盒,周磊韩惠媛的三套卷子,还有些别的礼物。

        绍吴已经没力气拆了,他点点头,疲倦道:“嗯,你找个地方,放起来吧。”

        冲了澡,总算精神一些,老妈正在炒菜:“蛋糕吃不成喽,小郑的店都关门啦,说是今晚还有余震嘛。”

        “嗯。”

        “咱就还是在家吃吧,我喊你爸回来路上买点卤牛肉和泡椒鸡杂。”

        “好……”绍吴看着老妈的背影,忍不住心里的委屈,问道,“妈,怎么突然就地震了呢?”

        “谁晓得,”老妈叹了口气,“这东西预测又预测不来,没办法。”

        “是……是没办法。”

        “哦,对了,”老妈端起锅,把炒好的松仁玉米倒进盘子里,“下午你们班周磊打电话来找你,你回个电话。”

        “周磊?”

        绍吴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这才看见一连串未接来电。周磊打了五个,然后——然后竟然是杨书逸家的座机号码!五点十二分,那会儿他应该正在拖拉机上翻找砖块。

        “你干什么去了!操,”一向嬉皮笑脸的周磊竟然分外焦急,“杨书逸打你电话不接,打来我这了!他叫我告诉你,这几天帮忙看看他妹!”

        “什么?”绍吴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妹?”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特别着急!他说他要去找他爸——他爸怎么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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