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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死生契阔


    “不干了”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要收队回家了。虽然晚了点,也总比沈凤鸣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之后才后悔的好。

  子聿小指已经屈拢,将指节放入唇间。那是一串唿哨。自己还有这个统领的身份,还能够以一串唿哨来结束这原不该开始的任务——只是,张弓长在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肯听我这个出发前约定过的暗号呢?

  张弓长远远看见他这动作便心中一惊——那是“任务放弃”的暗号。墙下的情形,他都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可按计划,这墙头八人才是偷袭的主力,如今这么多人被牵制,只有两人还得空,想必没那么容易得了手,怎能在此时鸣金收兵?

  “子聿!”他怒火大炽,抬弓向他。“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原本欲待在齐发的三箭后追向沈凤鸣的这一支沉重的钢箭挟着可怖的破空之声已向子聿飞去,而子聿还未及变换手势将一串唿哨发完,连忙拔出随身短剑去挡。他却低估了箭的力量——那是曾连君黎都受了重伤的钢箭之力,沈凤鸣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要挡,从没想过那箭飞去的方向竟不是自己!他不及变换身法,忙以袖中隐刃飞出击向箭身,想替子聿稍稍挡开一些也好,可利刃轻薄,侧面飞去显得如此弱小,那箭连偏都没偏几分。

  “当”的一声,子聿的短剑与那钢箭相击,短剑已经脱手。钢箭力量经这样两度削弱,仍是以不及瞬眼之速钉入子聿胸腔。连那透胸而过的撕裂声都那般清楚,清楚得沈凤鸣一瞬间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如闻地府。

  “子聿!”他真的失了色,那喊声都变得失了真。伴随着那残酷的裂胸之声,飞射之力已将子聿的身体击向墙外。——是的,他飞了起来,在那艳艳星光之下被击向高空。他只是刚刚作了自己的决定。可——真的不能有自己的决定?

  沈凤鸣已无法够到他。没有人能够得到他了。他甚至连看他是否安好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张弓长可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可便在此时,他听见墙外传来最后的唿哨之声——在那个身体重重坠于地面的声音传来之前。一切终于完整了。那个“任务放弃”的唿哨之声终于完整了。沈凤鸣从来不知道这样一种声音竟会令自己瞬时眼睛已红——是悲痛还是愤怒,他说不出来。子聿,子聿,早知你最后要被那一箭穿心而落,我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狠心将你打下高墙!

  那心中的痛竟难以扼制,他怒吼出一声,连风都呜咽了,将他一头未干的发飞散开来。张弓长目中一炫,隐隐约约想起那时娄千杉曾不知不觉伤了自己的青丝之舞。

  对,“青丝舞”——这一式的名字,就叫做青丝舞。沈凤鸣原嫌这名字太女子气,不屑于用,可——他如今样子的狰狞,哪有半分曼舞之态。

  发上的水汽很快蒸起,“青丝舞”化作“凝冰诀”,无数冰晶就此向张弓长飞去,挟带着以空气凝成的利针,半点幻象都不带地扑向张弓长。

  张弓长在树顶究竟无处立足,时不时还是要坠下寻借力之处,那落下的位置便已可期,冰针与气针已经全数到了,沈凤鸣只期将他立毙手下为子聿报仇,还怕不够,那发丝成为利刃转而割伤自己身体,血涌出亦是瞬时成针——不,那许多血,那简直已然可以成锥的血被他随着手臂的挥动向张弓长激去;张弓长一钩钩开,血却恰恰幻作了更多血针。

  张弓长惧到无以复加——那时的娄千杉,岂不是使过一招同样的?可此刻哪里又有谢峰德可藉援手,无数尖针入体,他惨叫出一声,呼道:“你和娄千杉的那……”

  沈凤鸣犹未够泄愤,上前一步,第二道伤口也已裂开,第二支凝作冰的血锥激射而出。他喉咙沙哑。“没错,那一下算是为了娄千杉!这一下——为了子聿!”

  张弓长欲待要躲,可足下已不稳,趔趄间,刺痛已入体。他再站不住倾斜的树枝,身体一沉,终于坠下。

  沈凤鸣原已顾不得身在何处,只追上要对他赶尽杀绝,见他坠落,心中却是一空,好像从那空荡荡的树影中,莫名传上来一阵难言的难过。脚下的树枝摇摇晃晃,他有些虚脱,站立不住,竟也这样栽下树来。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大概也要受了重伤,可却连运起轻功尽量减轻伤势的努力都不愿意去做了。偏偏将将要落地时,他忽觉身上一紧,被什么裹缠住了,顿了一顿,才落于地面,竟是毫发无伤。

  他已觉匪夷所思,睁目去看,身上好像缠了一段绳子。

  他清醒过来。那是自己将君黎抛上去时用的绳子,那么这个此刻将自己下落之势缓去的人,是君黎了?他在那般距离与谢峰德交战,以那绳子的长度,若都在墙上倒也罢了,却怎么能够得到将到地面的自己?心念才刚电转,已听不远处陈容容失声而喊:“君黎!”

  君黎方才竟是带着那一截绳子,跃了下来——只为能够到他。在沈凤鸣落于地面的几乎同时,他也落在了地面,只是他在空中将绳子甩来,用力拉住了沈凤鸣,而他自己却大概没半分缓冲。

  沈凤鸣心中巨震。虽然早知与君黎是不必多言的朋友了,可——该算是讽刺吗?那个在鸿福楼上被自己一撞而坠落的道士,那个也曾依靠他人软绫相救才安然落地的道士,竟会用一样的手法来不让自己受伤。他自己可还好吗?谢峰德还在墙顶,他们的胜负大概还未决出,可君黎他——竟就从那一战之中径直跳下!

  他不敢再放纵头脑里的晕眩,也压抑住方才的一切心如刀绞,慌忙起身去看。君黎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些表皮的轻伤而已,夷然站了起来,反是边上的夏铮,面色有些发青。

  他又省悟过来——正如那日在鸿福楼下自己曾安排了人接这落下的人,今日的夏铮见了君黎落下,堪堪就在身边,如何会由他这般坠地受伤,当然要伸手去救。只是事起仓促,他一人要消去这样坠力究竟是难,那强去接他的手臂不知是否已折,向前伸着,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夏大人,不要紧吧?”君黎脸色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发白。

  夏铮忍痛摇摇头。“没事,反正——他们倒是忽然退了。”

  沈凤鸣轻轻一怔,看向四周。的确,山匪不是他们的对手,已经没了战力,而黑竹会的人真的已退了。可这——这竟令他忽地悲从中来,强被抑住的难受涌起,他向门外便走。

  他要去看子聿。他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希望和上次陈容容一样有奇迹。

  绕着圆圆的土墙走了不知多少步,他忽然一停。子聿落下的地方围了许多人。许多黑衣人。有人见到他来,陡地一直身,道:“沈凤鸣!”

  众人都警觉地站起,向后退了一些,子聿的身体便露出来。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那一支箭还斜斜插在胸口。

  从他的样子,从众人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接受那一个永难接受的事实。那血流得满地黯淡,连那耀眼星河映在里面,都没有半分颜色。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站着不敢动,正如那一排黑衣人也站着不敢动。可他看见了星光从他们眼里淌出来,正如他们也看到他眼里流动着的亮。

  他真的想长嘶一声啊,可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聿,你看到了吗?他们都听到了你的唿哨,他们都为这一声毫不犹豫地退了,你是他们名副其实的统领啊!可是我——可是我却害得你身死,你要我如何面对你?不要说你,就是现在站在那里看着我的任何一双眼睛,我都不敢看一看呀!

  他逼自己上前,到子聿面前,半跪下来要看他。可便这样模模糊糊地一眼,他已经唏嘘到无法自持,不想在这许多人面前流泪,可那泪竟然止不住。子聿,我离你那么近,是不是那时只要我有一个动作不同,你就不会死?我明知张弓长是不会容许任何威胁存在的——怎么我偏偏就疏忽了呢?

  无言数久,才有一个黑衣人上前,正是那个被君黎打落的少年。论职责,若子聿是统领,他该是此次的副职。

  “我没看见那时发生的事情,但你该看得最清楚了。”黑衣少年显然也是抑了声音。“我听他们说是张弓长,究竟是不是?”

  沈凤鸣才咬了唇,压住喉咙道:“你看见这支箭,难道还认不出。”

  黑衣少年沉默。显然,他早已认出,只是或许还不肯相信。他想问为什么,可是却也已经不想问,似乎也是触动了什么情绪,语声终于无法平静,只摇头道:“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你知道子聿为了这次任务,花了多少心血?任务紧急,他为了制定这一路的计划,那几天都没有休息过,我与他偶有争执,他只是跟我说,‘沈大哥以前就是这样的’。哼,‘沈大哥’——他敬你如兄长,可却是你,在仙霞岭就破坏了他的计划,你知道他那几日有多难过、多痛苦、多纠结?可就算这样,他刚才,最后咽气之前,仍然一直问我们,‘沈大哥人在哪里’,‘我想见他说句话’。可你……偏偏没在。”

  他说得有些发颤,沈凤鸣的身体也有些发颤。他没话可说——没有一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什么立场,什么义气,原来只是一己之私。很少怨艾这个世道的自己,第一次有了种心若尘灰之感,因为再是相信什么人定胜天,终究也改变不了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实。错过了便是永久的错过,便要嵌入他的记忆里,魂魄里,成为他这一生永无法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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