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咱们家的小棉袄
清客镇连着下了好几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山前山后沾了雨的湿意,显出几分清灵爽利,极目远眺,青竹,碧树,毓秀远黛与整个小镇均笼罩在一片矮雾中,似披了一层薄纱般迷胧。
今晨天将将放晴,赖在叶尖,草尖,花瓣尖沿的雨滴打着旋,被第一缕金乌赶到了温温的湿土上,在家憋了数日的商贩,亦终于逮着朗日碧空走街串巷的吆喝起来。
“雨停了!”支着下颌倚在窗前,贰负似慨似叹道。
“我们也该回去了!”抬头看着女子柔柔一笑,凤净尘手下收拾细软的动作并未停。
招来祥云,凤净尘揽过女子的腰身便朝虚庭峰行去,女子眉眼温顺的靠在他胸前,乘着山风轻轻打起了盹儿。
小竹仙今日得了特许,允他去妖界探探家人,这可把他高兴坏了,从机殳阁出来便直奔磐彧院,待将自己捯饬齐整,方拜别众人,脚步轻快地踏起祥云下界去了。
坐在云头上,小竹仙宝贝地抓紧身后有他一半大的行囊,里面是前些日子众峰送来的贺礼,他觉得扔了不免可惜,便又给捡回来,临走之际,天兕神君还送了他一颗丹药,说是可以从鬼幽王手里抢人,教他好一顿惊惶,鸰要仙君为此还笑话过他。
不过这些他都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来虚庭峰估摸着已有月余,他也确实有些想念父母亲,幸得苏木上神君垂怜,知他挂念家中双亲,便允了他三日休沐的时间。
可他不明白,进来虚庭峰后,为何无人收他为徒,苏木上神君虽也未收他为徒,却教了他些本事,每日除却读经诵典,还专门教了他几套凌厉的剑法,如此一论起来,苏木上神君已然是他半个师父。
如此一番胡乱思想之际,乘坐的祥云在一座尖尖的山头停了下来,小竹仙轻轻一跃跳下云头,也不觉着背上的行囊重,归心似箭的他抡圆了腿,朝着家中一顿狂奔。
远远看到记忆中的低矮草屋,小竹仙眼睛一亮,隔着几个土丘就大喊:“阿娘,老爹,我回来了!”
草屋不大结实的漏风木门被人从里面悠悠推开,走出来一个皮相甚好的中年男子,男子手里还端着缺口的碗,只见他手腕一翻,里面少许浓黑的汤汁,被他反手倒在几株焉不拉几的花上。
小竹仙招着手喊得欢快:“老爹!老爹!”
男子正要去井边洗碗的动作一顿,他眯眼朝远处望了望,除却几座鼓鼓囊囊的山丘什么都没有。
眉眼间带了抹失望,转身躬着腰去打水,却还是忍不住谓叹一声:“也不知无伤在神界过得如何,有没有被收入七峰?会不会被欺负?”
复再重重叹息一声,中年男子把缺口的碗搁置在井壁上,提着只木桶扔进井里,正要往上提时,一只熟悉的小胖手伸了过来。
“老爹,让我来吧!”
男子倒吸一口气,不知是惊是喜,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男子做了大胆的猜想:“难道是你犯了啥事,被赶出九幽?”
竹无伤浓眉一抖,把水提上来,将一旁黑乎乎的碗洗得白白净净,抡起行囊进了草屋,身后传来他老爹气急败坏的声音。
“死小子,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在九幽闯祸了?”
竹无伤进屋没瞧见他娘,把行囊往地上一放,转头看向随后进来的中年男子,问:“老爹,我阿娘呢?”
“在里头那屋呢……”男子嘿一声,“竹无伤,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被赶下来的?”
男子话音未落,里头便传出一道妇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难掩温婉。
“是伤儿回来了吗?”
竹无伤掀开帘子进去,见妇人神色憔悴的躺在床上,与他离开时相比,瘦了很多,精神头也差了很多,顿时心疼地走过去,渡了些玄力给妇人。
“怎我离开不过月余,阿娘突然病得这般严重?”
中年男子进来,恰巧听到竹无伤这话,直接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上:“说什么呢,你娘这是有了身孕,吃什么都不得劲,才会这般虚弱。”
竹无伤大脑一下子就卡在了当场,咔咔咔转过头去,憋了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只一个劲的在那胡乱比划,偏巧中年男子看懂了。
他矜持的咳了一声,裂着嘴角道:“打你出世到现在的这几百年,我与你阿娘便一直想再要个孩子,你还小时,是想着能与你结个伴,后来你大些,我与你阿娘倒也没再执着这件事,可不曾想,你去神界没几日,你阿娘便怀上了。”
竹无伤脸一黑,这话听着听着,怎的像是他一直阻了老爹为竹家开枝散叶的路,咂摸了下嘴,竹无心想起自己小时总吵闹着要与爹娘一起睡的事,更是满脑黑线。
妇人满眼温柔地看着还不大显怀的肚子,拉过儿子的小胖手道:“方才我听着你爷俩在外面吵闹,是因何事?”
一提起这个,中年男子当即撸起袖子,竖起眉。
“飞升的那些个小妖,我就没见着有哪一个这般快回来的,人家那都是在神界得了个不错名头才回来,就是凡界说的那什么衣锦还乡,可这混小子才去神界几日啊,若不是闯了祸事,他能回来?”
妇人一听,作势就要坐起身来,神色间尽是担忧。
竹无伤赶紧扶着妇人躺好,小胖手直把他爹推攮出里屋。
“老爹,你先去看看我带回来的行囊里面,有没有可以给我娘补身子的,我先与阿娘说会话。”
“你这混小子,去了神界一趟就学会使唤你爹了。”
竹无伤立马合掌:“劳烦老爹!”
“哼!”竹老爹背着手朝外走去。
妇人将儿子唤到跟前,正了脸色问:“伤儿,你与娘说实话,你可是在神界闯了祸事,被赶下来的?”
“阿娘,您怎和老爹一样这般看低儿子,神界制度森严,若我真的闯了祸,怎还会到现在也相安无事。”
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妇人怎会不了解,无伤从不会对家人说谎,他既说没有闯祸,那便是没有。
“这么仔细一看,我的伤儿还结实了不少。”
竹无心笑了笑:“阿娘,你就安安心心的养身子,不要老是操心这,操心那,我以后得空还会回来看你和老爹的,还有我这未出世的妹妹。”
妇人泯嘴笑了起来:“你怎知这是妹妹,娘当初怀你时,你可没这般闹腾,许又是一个皮小子。”
“我说是妹妹就是妹妹!”
中年男子拎了几盒甚是精美的东西进来,听到竹无伤的话,难得附和儿子:“我也觉得是个女儿,是咱们家的小棉袄。”
“话说回来,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凡品,可你一带就是这么多,说说吧!”
“我已经拜入虚庭峰门下。”
“什么?拜谁?”竹逍陶陶耳朵,疑是自己听岔了去。
“这些东西是其它峰送的贺礼,天兕神君教我挑几样喜欢的,我便都给拿来了。”
“……”竹逍拿在手里的东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以表达他此时的震惊。
“苏木上神君允了我三日休沐的时间,所以我就回来了。”
竹逍掐了竹无伤一把,不疼,“遥儿,我莫不是出现了幻听,还是得了臆症,竟听到这混小子说什么拜入虚庭峰,那是什么地方,是他这个修为仅三百年的小仙,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吗?”
竹遥偷偷抹了把泪,看着自家糟老头子道:“确是伤儿出息了,老头子这下你安心了吧!”
竹逍一拍大腿,哎哟一声:“我得赶紧做两个小菜替儿子庆祝一下。”
竹无伤摇摇头,他就知道会这样,方才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就是怕这两位老人一时激动,背过气去,现在看来应当是不会了。
席间,竹无伤与父母说着自己在虚庭峰的一些琐事,两个老人听得又是一阵热泪盈眶,对自己儿子的感情极为复杂,要说心疼他每日都过着谨言慎行的日子,可那什么苏木上神君,天兕神君之列的众人,不仅没有看不起儿子的出身,还各种术法的教他。
心疼有之,骄傲有之,可想念甚之,三日一过,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儿子一面。
竹遥摸着肚子叹道:“还好有你弟弟陪着我与你爹,不然想见你一面都得日日盼着。”
竹无伤和竹逍放下筷子,异口同声道:“是妹妹,女儿。”
竹遥:“……是我生,又不是你爷俩生,瞎凑什么热闹。”
竹逍眉毛竖得老高,不乐意了:“我不凑热闹,你会有小棉袄?”
竹无伤:“……”他是否需要避避,眼疼!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出去消消食。”
竹逍道:“先陪你老爹我喝两杯。”
竹无伤理了下衣摆,看着自家老爹正色道:“您还是少喝点酒,当心将酒气过于我阿娘,再过于我妹妹,当心妹妹变成只醉竹妖!”
竹遥噗嗤一声笑出声,竹逍却是把酒推远了些,他的小棉袄啊!
三日后,竹无伤将天兕给的那枚丹药留给了竹逍,与父母互相叮嘱一番后,方才招来祥云,坐在云头上回了虚庭峰。
虚庭峰内似一切如昨,竹无伤刚一回来便被叫到了机殳阁,除却一直在竹蘭殿内从未露过面的玄清尊,其他人竟然全都在。
他方一进入殿中,五双十只眼睛,齐刷刷地将他由内而外凌迟了个遍,没错,是凌迟,竹无伤觉得自己腿又软了,苏木拔高声音:“站稳!”
竹无伤一个激灵,直挺挺地站好,努力让自己抖作筛糠的胖手交握在一起,朝众人行了个礼。
苏木适时开口:“今日将你寻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已经控制不住舌头的竹无伤:“什什什什,么么么,事?”
日及抚额:“又不是要吃了你,能否有点出息,抖什么抖啊!”
他也不想抖啊,是身体自个儿太实诚。
竹无伤快哭了:“你们全都这么看着我,我怕……”
天兕道:“你毋须在意他们。”
说罢自手中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锦盒,递到竹无伤手中,郑重其事道:“明日帝尊离山,你将这个锦盒教于帝尊手上即可。”
竹无伤只觉手心一烫,现在扔掉还来得及么?抬眼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几双眸子,答案很显然,再傻他也明白过来了,一切都明了了。
苏木拍拍他的背,鼓舞他:“莫怕,记住我教你的那几套剑法,你定然能安然出来。”
摸摸撑爆了也没落出来的眼珠,竹无伤视死如归的朝竹蘭殿一步三回头的走去。
看着走远的竹无伤,贰负还是有些担心:“上一次鸰要进去送丹药,被打断了手扔出来,上上一次净尘进去送丹药,被打断了双手双脚扔出来,上上上一次日及进去送丹药,被震断全身筋脉扔出来,再上上上一次……”
苏木打断她念经:“无伤身上有银笙熟悉的气息,帝尊不会太为难他的。”
贰负赶紧指了指自己的脸,似要让他们忆起那一段她的血泪史。
“咳,总之,无伤会无事的。”
“若是有事呢?”贰负发自灵魂的拷问。
“那便替他照顾好双亲,及他未出世的妹妹?”
余下四张嘴异口同声:“甚妥!”
探头探脑地在竹蘭殿外踌躇半晌,竹无伤伸手往里一探,无异,缩回手,抬脚再往里一探,仍无异。
深吸口气,竹无伤推开久闭未开的竹蘭殿大门,哐吱的开门声,吓得竹无伤缩了缩手,他含着一颗孤胆,一鼓作气进入殿中。
与想象中的暗沉幽惑,阴深可怖的景象不同,竹蘭殿内一片鲜活,甚至比虚庭峰的任何一个地方还要美上三分。
淡淡的檀香飘在半空,竹无伤顺着这阵香一路寻去,似要寻个由头,转过几个拐角,他看到了站在一颗歪脖子树下的男子,仅一个落满了树叶的背影,便教人心痛到骨子里去。
男子似有所觉,稍稍偏了下头,微拢起三千青丝的素色发带,在风中轻扬着。
竹无伤呼吸一滞,锦盒何时落的地,他已无知无觉。
“笙儿?”
男子轻蹙眉头,似喜似疑,似辗转了千百个轮回般才寻回的轻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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