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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念旧


  其实直到此时此刻,陆麟臣才完全理解了尉迟醒当日,为什么宁死,也要拒婚。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靠对错和利弊,就能自我说服的,比如他现在站在这里,即使对面是容虚镜,他也没想过放下刀。

  容虚镜意味着什么,他不用脑子都能想明白,与容虚镜为敌又意味着什么,他更是清楚明白。

  这是一条死路。

  旁边有千万条的活路可以选,但除了看不见光的死路,其他对于陆麟臣来说,最后都不过是苟且偷生后,日日活在自责与内疚中。

  他提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周围人身上的压制消失,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又再次投入的互相拼杀中。

  这是战场,不死不休的战场。

  “你看,”陆麟臣耸肩,“你也并没有代表着多大的意义,哪怕你在这里,他们还是选择厮杀,而非臣服。”

  容虚镜负手而立,站在漫天的黄沙之中,战场上有风,将她的发丝吹起。

  她的眼睛里,有剩余的英灵们纷纷站起来,将陆麟臣拥戴于阵前的画面。

  容虚镜的右手垂了下来,手里慢慢幻化出一把长剑,陆麟臣必须死。

  他不是骠骑将军陆征,也不是逆贼陆征。他是一种精神和思想,代表着忠诚,代表着顽强,代表着黑暗中的执着。

  只是很可惜,他选错了人。

  他不肯与古逐月站在一起,那他就只能长眠。

  容虚镜一步一步走向陆麟臣,与此同时,陆麟臣也朝着她走过来。

  灼热的血液从新生的伤口中喷涌出来,洒向长空和黄土,池照慕在血幕后看向了这边。

  纠缠在一起的苏灵朗与赵阔也默契地停了下来,纷纷愕然地看着这边。

  陆麟臣,和容虚镜,打起来了。

  两个人手里的兵器撞在了一起,铮鸣声瞬间炸开,仿佛要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全都刺破。

  陆麟臣听见了骨骼碎裂和血液逆流的声音,痛感向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身体上属于他的每一寸都在承受着超过他极限的痛苦。

  他感觉到发汗般的湿感,但弥漫到他鼻息中的血腥气,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每个毛孔中奔涌出来的不是汗水,就是鲜血。

  心肺撕裂的痛楚在胸腔中不断撞击,血液漫上他的喉头,从牙缝嘴角中不断溢出来。

  陆麟臣额头上的青筋早就爆起,而处于守方的容虚镜,却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好似向她袭来的不是一位勇武无双的名将,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她的手肘不费吹灰之力往前压了一寸,陆麟臣几乎快要站不稳,咳出一口血后才勉强咬牙顶住。

  “帝星一扫六合,”容虚镜说,“无人有资格阻挡。”

  “帝星?”陆麟臣仿佛听见了笑话,他咬牙笑了起来。

  狂风骤起,长空中有金属铮鸣之声,罡风化作无数吧利刃,朝着古逐月飞去。

  容虚镜的身影闪动,眨眼间便挡在了古逐月的身前。受阻挡的狂风毫无头绪地在无形的壁垒上撞击着,罡风刃停滞在了空中。

  百里星楼握着剑,站在风里持剑指着容虚镜,实际上,她刚刚指向的是古逐月。

  剑离容虚镜的眉心不到一指,百里星楼再也无法向前,而容虚镜也无法将她推远。

  这是东西两方的信仰所在,她们刀剑相向各自成营。

  尉迟醒接住了倒下的陆麟臣,探查脖颈的脉博后,尉迟醒才安心地将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我本不想让你涉险。”尉迟醒的声音里,满是自责与无可选择的懊悔。

  他是知道陆麟臣没有机会杀了古逐月的,但他也是真的无法劝阻陆麟臣留在泊川,将风临渊身死的消息抛之脑后。

  这是尉迟醒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最为进退两难的关口。他明白陆麟臣的一切,也知道摆在眼前无法辩驳的结果,但他没办法让陆麟臣理智。

  情与理的矛盾,到底还是情占了上风,让他对陆麟臣不加任何劝阻,放任他来了秦关,凭着心中一口气与容虚镜硬碰硬。

  “我也知道成事几率渺茫,”陆麟臣忽然抓住了尉迟醒的衣领,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我也恨自己没用。”

  尉迟醒半蹲着,陆麟臣的背靠在他大腿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摆正在被鲜血染红。

  陆麟臣的悲恸是无声的,他只紧紧地揪住尉迟醒的衣领,血液和汗液都在往尉迟醒的胸襟上蔓延,令他无法分辨是否有泪水。

  尉迟醒撕下长袍上的一截,将陆麟臣拽着他领口的那只手缠了几圈,包住了沾上黄土的伤口。

  “是我不好。”尉迟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总觉得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

  风临渊对于陆麟臣,重要过世上的所有人,尉迟醒没想明白这一点,才会一直瞒着他。

  才会让他在得知真相后,在愤怒悲伤的顶端,做出最不理智却又最情理之中的举动。

  陆麟臣身上的血蹭在尉迟醒的身上,让他无法冷静下来理清思路。这件事,伤害陆麟臣的,绝不只是杀害风临渊的人,还有他尉迟醒。

  “我们先回去,”尉迟醒说,“活着才能报仇。”

  陆麟臣的身体一僵,用力握拳而发出的指节脆响传进了尉迟醒的耳朵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陆麟臣就已经猛地蹿起,挥到向着容虚镜而去。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出自何种本能,他看见了,身体就先于头脑一步行动了。

  在见微刺穿陆麟臣之前,它先在百里星楼的右肩上深划了一刀。冰霜迅速攀上剑身,将其中栖息的剑灵封冻住了。

  一股寒意从太阳穴刺进容虚镜的大脑中,钻心的疼痛向着她的躯体蔓延,就连她的眼前也是一黑。

  她只踉跄了一步,替陆麟臣挡剑后的百里星楼,反手挥剑前刺。

  古逐月不是没机会躲开,他知道云中剑会将他的小腹对穿,但他看着百里星楼这张脸,他就无法抵抗来自她的一切。

  包括恩惠,包括赠与,包括伤害。

  他爱着阿乜歆,一点不比尉迟醒少。

  百里星楼抽出剑,在陆麟臣的眉心一点后,接住了昏迷的他:“尉迟醒!”

  尉迟醒从百里星楼的手里接过陆麟臣,心头的余悸还未平复,他又看见了百里星楼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很深,血液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打在黄沙里。

  百里星楼将手臂往后一躲,似乎是想要藏起来,但发现自己的行为略显愚蠢后,又干脆坦然地露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猛然转过身,巨大的双翼忽然展开,将尉迟醒和陆麟臣都挡在了他的身后。

  强光和飓风都被百里星楼挡了下来,尉迟醒不用想也知道是容虚镜生气了。

  狂躁的飓风像是无数的利刃,百里星楼的羽翼被划伤,无数纯白色的羽毛被扯到风里。

  容虚镜在风源处,搂着古逐月。

  风就是从她周身而起的,因她的愤怒而生,因她的愤怒而强。

  百里星楼被狂风推着不断往后退,她觉得自己应该想点轻松的事情,但目前的情况很显然,容虚镜不打算留手了。

  “你怎么敢。”容虚镜拿过了古逐月手里的剑,冷火腾起来,将冰霜全都融化蒸发。

  火与风生,风助火势,百里星楼站在迎面而来的风与火,勉强用云中剑抵挡住了。

  风中的羽毛瞬间被焚成灰烬,看着极致的高温将一切化为虚无,百里星楼忽然想到了什么。

  “尉迟醒!”百里星楼在风火中回头,“帮我挡住片刻!”

  尉迟醒丝毫没有犹豫,放下昏睡的陆麟臣,抽刀立于她的身前。灼热的气流撞在寒山尽平上,将刀身逐渐加热。

  有水珠从刀身上钻出来,但很快就被蒸发,刀与火撞在一起的屏障被不断后推着。

  尉迟醒感受到一股蛮力压在他的胸口,仿佛凡人在承受神怒时,如蝼蚁般挣扎的无助感。

  他有些无法想象,陆麟臣是如何坚持住的。

  百里星楼引出一团光,逆着风向容虚镜飞过去,她的身影单薄得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随便一个浪头过来,都能让她葬身于渊海之中。

  但同时,她又仿佛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逆着一切阻碍,划破所有艰难,刺向最终的目标,赢得最后的胜利。

  容虚镜抬眼时,重压从虚空中而来,压着百里星楼向地面坠落。

  古逐月的伤口迅速愈合,容虚镜将他放下,一步步走到了无法站立的百里星楼身边。

  云中剑深陷进黄沙中,将地面压出深坑,百里星楼垂着头半跪着。

  容虚镜踩在云中剑的剑柄上,看着百里星楼的双翼为了减小重压而收拢。

  “钦达天久居云上宫,”容虚镜低头看着她,“看来是忘了降生时的天职。”

  容虚镜抬眼一扫,罡风混着星辰力,将往这边来的尉迟醒远远推开。她让开半步,蹲了下来捡起云中剑:“钦达天,可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百里星楼慢慢抬起头,看着容虚镜的眼睛:“可你才是错的。”

  她忽然抬手,点在容虚镜的眉心。

  那些遗落的记忆,浪潮般往她的大脑中涌来,容虚镜总觉得缺失的一块,被百里星楼补了回来。

  她看见了皇城中的那方小院子,看见了和阿乜歆并肩坐在檐下,等着古逐月回家的日子。

  胖猫从落着雪的瓦片上踩过,跳下来站在花圃里,从埋着百子莲的土壤上踱步走过。

  积雪堆积在院落里,雪中对立的两个人眼神都再是无法更为清澈,古逐月伸出手,将容虚镜冻红的手捧在掌心。

  披坚执锐的军队围住了宅院,容虚镜坐在廊下,无声且强势地保护着这个院子。

  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门楣上岁岁常在这四个字,毕竟每一次从门下路过,她都会抬头观望一会儿。

  然后古逐月也回来了,他说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走多远,都要回到这里来。所以他也跟着找了过来,然后真的就看见了容虚镜。

  他穿过幻术变出的门,站在雪中与容虚镜遥遥相望,岁月在这一刻是柔情的。

  容虚镜不断接收这这些清晰而真实的景象,她知道这都是真的,但她没有想过,她觉得自己缺失的一大块,竟然几乎全都是关于那方院子的。

  而院子里的一切,又是如此细致,小到松树的每根枝桠,厨房中每只碗碟的摆放,都是无比细致的。

  岁月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它要将人的珍贵记忆磨平,它把你若珍视的,全都打磨成单薄的往事,让你回忆起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若细致具体到这个程度,容虚镜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是觉得,这段回忆十分重要。

  那时阿乜歆还是阿乜歆,她每天爬树翻墙,咋咋呼呼地烦着话少的容虚镜,容虚镜就安静认真地听着。

  两个人会并肩站在门口,等着巷头出现的古逐月。

  这是她的记忆,也是他们的记忆。

  容虚镜回过神来时,云中剑已经被百里星楼拿了回去,她看着百里星楼的脸看了很久。

  这就是阿乜歆的脸,但里面住着的人,叫百里星楼。

  尉迟醒爱的不是她,古逐月爱的也不是她。容虚镜忽然伸出手,抚摸着百里星楼的脸,就是她补全了自己的回忆。

  “本座曾与他、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容虚镜忽然意识自己好像说错了,“不,不是你,是阿乜歆。可那又如何呢?”

  “你违背职责,与霸星为伍,危及帝星一统之路,”容虚镜说,“再共处千百年,本座还是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们。”

  百里星楼挡开容虚镜的手,她觉得很不舒服。

  容虚镜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她根本就不是在看百里星楼,而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我知道你不是念旧的人,”百里星楼说,“但我给你看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念旧。”

  将生机寄托在让无情的人心生恻隐,百里星楼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我是要告诉你,我能将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回忆还给你,就能将你不想让古逐月知道的回忆,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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