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必你爱我
尉迟醒刚从马场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午饭,陆麟臣端着一碗浓炖的羊肉汤从帐篷里走出来,跟正巧回来的尉迟醒打了个照面。
“诶!”陆麟臣看见尉迟醒,两条眉毛高兴得将要起飞,“你回来得正好!”
陆麟臣抓着尉迟醒的胳膊,作势就要往他嘴里灌汤:“来来来喝点角山羊炖出来的浓汤补补脑子,省得你再跑你父君面前去装白莲花。”
尉迟醒仰着身体往后躲:“你走开,什么是白莲?”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麟臣一脸得意,“这是以前我从几个爱慕你的小姐口中学来的!”
那时陆麟臣与尉迟醒一同出游,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硬是平地摔跤。
还好陆麟臣躲得快,她一下就栽进了尉迟醒的怀里,然后陆麟臣一脸高手啊了不得的表情给她竖起大拇指的时候,她红了脸,推开了尉迟醒。
然后捂着脸跑开了。
后来陆麟臣巡防的时候一不小心听了个墙角,几个富家小姐正在把撞进尉迟醒怀里那位当做谈资:
“让她装白莲,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结果藏着龌蹉心思!这下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丢大发了吧!”
然后陆麟臣就懂了,原来白莲还能这么用来形容人。
从前他可是只知道白莲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
尉迟醒那天跑去劝他父君要兄弟和睦,宽恕尉迟恭,那不就白莲行为吗!
陆麟臣这样跟尉迟醒解释了一同,离被打只差一点点。
“你懂个屁。”尉迟醒少见地,骂了人,“你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
陆麟臣回忆了许久,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来来来,”陆麟臣放下白莲一说,再次拉着尉迟醒的衣袖要灌汤,“先把你的脑子补了再说。”
尉迟醒去跑了一会儿马,身上正热得慌,额头上一层细细薄薄的汗珠,脸上又两团似红非红的绯晕。
又跟陆麟臣这么拉拉扯扯,一下就让掀开帘子走出来的沐怀时愣住了。
陆麟臣看见沐怀时的神情,二话不说往后一跳,离尉迟醒几丈远:“你别误会,我跟他就是兄弟情,兄弟情!”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眼睛里写满了关于她为什么在这里的疑问。
陆麟臣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尉迟醒对着沐怀时行了个真金的礼,轻轻弯腰低头。
“郡……”尉迟醒刚想要叫她郡主,突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靖和,“公主,您怎么来了。”
沐怀时半天没什么反应,尉迟醒迟疑地直起身子抬起头,看见了沐怀时通红的眼眶。
就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
也许更甚于这种感觉。
沐怀时不敢上前,不敢搭话,哪怕无数人告诉她,尉迟醒回来了,她始终都不敢相信。
她在梦里也梦到过,可只要她转过身朝着尉迟醒跑过去,他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回他们都说尉迟醒回来了,却只有她,迟迟不敢来看。
就连如今看到了,她都觉得是假的。
“你……”沐怀时双眼通红,却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眼泪,“你是真的假的?”
尉迟醒哭笑不得,这个问题都能问出来。
陆麟臣感觉自己很是多余,于是尴尬地扬了扬手里的碗:“我忘了告诉你她来了,你们聊,你们聊,你们好好聊……”
“公主为何在我胡勒?”尉迟醒也没跟陆麟臣多说,当真就跟沐怀时聊了起来。
沐怀时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我听说你在靖和遇险,所以带兵来了这里。”
尉迟醒一怔:“带兵?”
他有些意外,真金与靖和其实关系并不算是恶劣。真金地处靖和正北方,盘踞着婆棱水和木伦河共同孕育出的北海子。
他们与靖和,谈不上盟友,也谈不上敌人,就是相安无事的邻居。
因为真金不缺水,就不必谦卑地与靖和打交道。
可他们也没必要公然与靖和对立吧?
靖和居南临还,疆土辽阔而物资丰茂,养着飞羽军和金吾卫两大国之重器。
真金部竟然让他们的小公主带兵来了胡勒,这是要与胡勒站在同一条线?
“我告诉他们……”沐怀时支支吾吾地说,“你是我的夫君,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尉迟醒差点没站稳,他的脑子像是一口巨大的铜钟,被猛得敲了一下。
“你才多少岁!”尉迟醒想说的太多,第一反应竟然是吼出了这个,“你说出来竟然有人信了?!”
沐怀时咬着下唇,既害怕又坚定地抬眼看着尉迟醒:“我那时以为你死了,想着赔上一切也要为你报仇。”
尉迟醒不清楚真金像不像靖和,把姑娘家的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他只知道这事儿得去解释清楚。
“你父王正好在金帐中,”尉迟醒说,“走,我们一同去解释清楚。”
他早上刚起时,就看见了长长的队伍朝着金帐过去了,一问路过的铁骑才知道那是真金的阿律呼格勒来了。
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快离开才对。
尉迟醒走了几步,发现沐怀时根本没跟上来,她站在帐篷口,十指交错着,不安地动来动去。
“事关你的名声和未来,”尉迟醒说,“我不想……”
“我父亲是来与你父亲商议婚事的!”沐怀时鼓起勇气喊了出来。,“你解释不清的。”
尉迟醒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她的意思:“我解释不清?”
他一人解释不清,难道沐怀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解释?
“尉迟醒,”沐怀时看着他错愕的神情,“你要找靖和寻仇,你就不能去解释。”
沐怀时不是威胁他,而是实话实说。尉迟醒在靖和的遭遇,两国的战事一触即发,草原铁骑也需要盟友。
而真金,就是送上门的盟友。
陆麟臣放了碗,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尉迟醒越过沐怀时的肩膀去看他:“你早就知道?”
“知道。”陆麟臣也不多做隐瞒,“也做出了选择。”
陆麟臣也希望借助真金的兵力,日后也许还要借真金的北海子。无论如何,与靖和的盟约已经破了,深处内陆的泊川很难独自支撑下去。
尉迟醒恼怒地看着陆麟臣,过了许久后一甩衣摆,转身向着金帐走去。
“尉迟醒!”陆麟臣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洪亮,“尉迟醒!尉迟醒!”
陆麟臣一跃而前,翻到了陆麟臣的面前拦住他:“尉迟醒!你清醒点!”
“没了靖和的水源与粮草,”陆麟臣说,“他们一旦从河西走廊攻打上来,泊川迟早寸草不生!”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怒其不争的神情,他意识到了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靖和国土切断了胡勒与大海的联系,往北的北海子属于真金,往西的欧罗海遥不可及,往南……
曾经有个人告诉过他,墨芝的桃谷和查卡盐湖可以赠与胡勒,让胡勒休养生息。
可说这话的人,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回来。
沐怀时是对的,陆麟臣是对的,只有偏执的尉迟醒,是错的。
胡勒和真金,就该在此时结成秦晋之好,从此后两国通力一心,攻打早就奄奄一息的靖和。
将这头盘踞已久的巨兽剥皮抽筋,饮血食髓。
“尉迟醒!”沐怀时忽然说道,“我不是李璎,我不必你爱我。”
这话说得违心,痛如万箭穿心而过,但沐怀时只希望尉迟醒能够回头。
她不是不要尉迟醒爱她,是她明知求不来,所以不强求。
“我只要帮你,”沐怀时说,“把失去的全都抢回来。”
你的童年,你的尊严,你的快乐,靖和从你这里夺走的所有,都助你踩着尸山踏过血海,一点点夺回来。
“尉迟醒,”陆麟臣说,“你不让你父君杀了你的三哥不就是为了提防靖和分解泊川吗,你打过去,踏平了靖和,世上再无何事能让你束手束脚!”
换个不了解陆麟臣的人来听他的话,一定会误以为陆麟臣与靖和有什么深仇大怨。
可他是从皇城脚下的陆府中,一日日陪着靖和走过十来年的人。
尉迟醒没有回答,他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陆麟臣的的胸腔中升腾而起,他实在是见不得尉迟醒如此逆来顺受的神情。
“你个缩头乌龟!”陆麟臣一把揪住了尉迟醒的衣领,“小时候有人欺负你你不争!靖和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杀了你你也不争!如今天下大局你点个头就能颠覆,你也不争!”
“你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陆麟臣猛地推了尉迟醒一把,让他连连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沐怀时的身前。
沐怀时刚想伸手扶一把尉迟醒,他却自己站稳了,往前走了一步。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了陆麟臣的眼中,他没好气地指着沐怀时:“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他说不娶你你还管他做什么?!”
沐怀时被陆麟臣吼得一愣,伸出去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就这么尴尬地举着。
她听说陆麟臣向来跟尉迟醒齐心协力,怎么这一次好像是在帮自己?
“陆征,”尉迟醒从怀里摸出苍山玉,举着这陆家死臣的信物直视他,“可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我说只要你没有成为祸国之君,我就不会放弃我的选择,”陆麟臣说,“那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陆麟臣没有等尉迟醒回答,而是替他回忆道:“你说运势不到就不争,运势到了依然不会放手。”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为何还要放弃!”
沐怀时一言不发,她知道尉迟醒为什么不愿意顺水推舟与她成婚,哪怕她已经说了她不要尉迟醒的爱。
他心里装着的那个,是沐怀时这一生连比都不配与之相比的人。
当她远在真金听闻靖和逼尉迟醒与靖和皇室成婚时,她其实早就知道,尉迟醒不会娶她们任何一个。
但同样的,她也明白,尉迟醒就会为此送命。
尉迟醒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沐怀时想自己猜对了,应该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可她却很难过。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假意背叛她啊。
哪怕她并不知道尉迟醒为她做了怎么样的抗争,哪怕尉迟醒这抗争,来得是如何不理智。
“我不要这样的机会!”尉迟醒少见地,生起了怒火。
他额角的青筋忽然跳起,陆麟臣从未见过尉3迟醒如此盛怒的样子。
他的愤怒来得迅猛而莫名,比海上夹携着滔天浪潮的飓风还让人心中生悸。
尉迟醒一步步走上前,揪住了陆麟臣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死!也不要!”
“尉迟醒!”陆麟臣低声怒吼,“你可知古逐月如何带你上的雪山?你可知我如何带你母亲回到铁王都?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着多少人的希望?!”
“你以为你还是靖和皇城里孤身一人的质子吗?!”
“你有朋友!有家人!我们为你付出不是要看你为了一个回不来的人坚守无谓的原则!”
尉迟醒斜眼看着陆麟臣,眼神从未如此地冷漠过:“我以为你懂我。”
“我懂,”陆麟臣迎着他冷如刀锋的眼神,“但我不会让你一错再错。”
“她亲手将云中剑送进你的胸膛,”陆麟臣说,“刺穿你的心脏,让爱你的人为你奔波流泪,在意你的人肝肠寸断。而她却回到了她的神山上,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尉迟醒,这不公平。”
沐怀时在一旁听着,陆麟臣的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中所想,这不公平,实在是太过于不公平。
也是直到这一刻,沐怀时才发现自己如此愤怒,其实不是为了靖和。要对靖和起兵,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敢指责真正的凶手而已。
那个人,住在尉迟醒的心里,那把剑,插在尉迟醒的心上。
“小王子,”一个铁骑从金帐方向走过来,打破了这微妙而诡异的平衡,“大君有请。”
尉迟醒松开了陆麟臣,他的神情里早就没了刚刚的凶狠,反而像是做错事的小孩:“抱歉。”
“尉迟醒,”陆麟臣拉住尉迟醒的手腕,“别再糊涂了,你的一生还长。”
你的一生还长,足够你忘记她,爱上别人。
但你的功业,不能因她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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