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她的少年
古逐月从白鹤上跳下来,匆忙跑向尉迟醒,扶起了他:“没事吧?”
尉迟醒咳了几下,缓过来后摆摆手:“无事。”
“你这样恐怕不行,”古逐月替急咳的尉迟醒拍着背,他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舒震,“剩下的我来打。”
尉迟醒的心肺很难受,咳得说不出话来,他急忙拉住古逐月。
古逐月并不知道尉迟醒身边这人是谁,他把尉迟醒往他怀里一推:“带他回去,他身体不好。”
苏灵朗看了一眼他的弓点了点头,强行扶起尉迟醒往城关里走。
冷火还在燃烧,古逐月并没有什么公平的理念,舒震没有武器,他也不打算放下手里的弓。
“你是修行者?”舒震曾听程映雪提过,只有为数不多的修行者才能领悟一些星辰至纯至净的无边力量。
像他手里这把弓,和他刚刚前来所乘的鹤,如果不是修行者里的强者,都是无法炼化出来的。
“与你无关。”古逐月拉开弓,他不想跟这个人多说,尉迟醒又不舒服了,他无心多纠缠。
他远远过来就看见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尉迟醒不能有事。
银线出现在他手中,光华流转逐渐凝聚成箭,他只要松开手,舒震便无处可逃。
舒震身后的青缨卫纷纷从盾牌后出来,拦在舒震身前。
“放下弓!”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舒震身后的军队里传出来。
古逐月知道这是谁,这是那位池将军,一见面就像是自己欠他钱不还一样的那位将军。
将士为池照慕让开一条路,她和她身后押着李珘的人出现在了古逐月面前。
“我知道你的神弓一旦离弦,”池照慕把李珘推到最前方,“就会焚毁目标,不过他是为了救皇帝而身陷险境的太子,你杀了他,你知道太辰这个人的,为了面子,杀了你都是一种恩典。”
古逐月又不是没见过李璟,这个人不是太子,他也不认得是谁,所以并没有放下见微的意思。
舒震也有点吃惊,他竟然毫无所动。
“看来你只忠心一人,”舒震猜他是刚刚那个少年的家将,“这人刚好并非李慎。”
古逐月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太极,他拉着弓的时间不算很短,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没有一丝酸软的迹象,这样的改变,让他的嘴角突然微微一动。
舒震和池照慕对视一眼,看这个人神秘一笑,想来应该是说对了。
“你不过求战,”池照慕走到最前面,“我来应战如何?我若输了,太子还给你,我若赢了,我也不取你的性命,弓给我就是。”
古逐月看了一眼李珘:“不可能。”
拿个假太子就想威胁人,简直天真。
尉迟醒几乎是被苏灵朗拖着上城楼的,沐怀时急急忙忙跑下来,帮忙扶着他。
“我原本以为,”苏灵朗把尉迟醒放下,让他坐在一个台阶上,学着古逐月的样子替他拍背,“他被救起后没有什么大事,看来是留下了隐疾。”
在苏灵朗的思维里,咳嗽跟寒症脱不了关系,寒症就一定是因为尉迟醒泡在冷水里那么久。
沐怀时急得满眼通红,那刀离他只有半寸不到,自己离她却这么远,就差一步,远到隔着生死。
她知道尉迟醒有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但她没想到她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尉迟醒刚刚在阵前与舒震交锋时,明明是个与他不分上下的骄傲少年,但无人瞧得见的暗处里,有些东西正在蚕食些他的少年英才与骄傲。
一股钻心的疼痛朝着尉迟醒的五脏六腑涌,他的冷汗不断往外冒,沐怀时的手被他紧紧地攥着,指节被掐得发白。
其实沐怀时很少哭,她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懦弱而无能的表现。
但她心里的疼不比尉迟醒的少。
如果他生在草原普通的贵族家里,在辽阔的自由地上奔腾驰骋,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一举一动,都有镣铐枷锁,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学身手都要藏起来,甚至在想要一展时,被暗处的线绊了个大跟头。
“哭什么啊……”尉迟醒半睁开眼,发现自己掐着她的手,便松开了,“对不起,太疼吧。”
沐怀时用手背把眼泪抹干,为了更像雷云清而化的妆一下就被擦花了:“不疼,不疼的,你没死,我这是开心。”
尉迟醒稍微好受了些,抬起了手摸了摸沐怀时的后脑勺。
有风从他脸上荡过,风中混着一丝冷冽但不傲慢的清香。香气进入尉迟醒的肺腑里,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疼痛忽然被压制了下去。
尉迟醒混沌的视线逐渐恢复了清明,他发现有好多人围着自己。
有哭花了脸的沐怀时,有面前故作遮掩的苏灵朗,还有自称粗人的统领,他手里还端着一碗冒气的热水。
香气渐渐从不可捉摸变得浓了些许,尉迟醒站起来,看着一手端水一手挠头的统领:“统领有心了。”
“那是什么?!”围在尉迟醒身边的一个守卫突然指着尉迟醒身后高呼。
尉迟醒下意识回头,他知道自己将要看到谁,这份先知的重逢并没有让他的惊喜减少半分,回头的过程里,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天空中有人展开半透明的双翼飞来,雷州浓厚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隙,天光照在她的身后,给她度上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亮。
阿乜歆挥着巨大的气流羽翼,她从未如此急切过。
她只想找到自己的朋友,缓解自己的百无聊赖。但突然之间,她的神识像是受到了召唤,双翼突然生出,带着她冲上云霄。
然后羽翼不断增大,一展便是山里,她在最高点往下俯冲,向着冥冥中吸引着自己的地方而去。
然后她看到了尉迟醒,他的脸色不太好,却依然笑着看自己。
阿乜歆落在城墙上,朝着尉迟醒跑来。
尉迟醒转身正对着她,沐怀时突然发现,尉迟醒的眼神,与他看所有人事物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他带着期待,看着从天而降的少女。
尉迟醒心里藏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让他清澈的双眼看向大多数的事物时,都没有了应有的期待。
就像知道花何时会开,会开成何种模样,会开多久一样,因为了解,因为不在意,而并不期待。
可他看着钦达天,就像等待着惊喜一样。
少女时期的失落是沐怀时从未想过的事情,但它突然就来了。
比心脏被人挖去还要落寞几分。
阿乜歆急切地跑向尉迟醒,看到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样子,她心里松了口气,有块大石头落了下去,释放了她收紧的心脏。
“急得我翅膀都变大了。”阿乜歆放慢了步子,走到尉迟醒身边后就停下了。
如容澈所见,他们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寒暄。
清冽的香气萦绕着尉迟醒,即将冲破他血脉的灼热力量得到了安抚,逐渐安静下来。
他这些年其实一直谨慎地生活,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尉迟醒悄悄地深呼吸了几下,贪婪地享受着片刻安宁。
沐怀时退后了几步,离他们很远,望着他背影觉得不合适,又低头看着地面。
“你这人!”池照慕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的节奏足够把人气昏头,“你以为救不回这个人,太辰皇帝会放了你们吗?”
池照慕用的这个你们,让古逐月突然想到了尉迟醒,自己是没有什么家人可以拖累的,但尉迟醒如果被迁怒,恐怕不太好办。
他是胡勒的质子,被卷进来,要么他被为难,要么胡勒被为难。
可这人明明就不是太子,古逐月再次抬头看了李珘一眼。
万一皇帝非说他是太子呢,这一点又让古逐月很担忧,但救下来,皇帝说不是太子,又为难尉迟醒该怎么办。
一通胡思乱想下来,池照慕早就按耐不住性子了,挥转长枪朝着古逐月刺来。
“古逐月!”尉迟醒在城楼上喊他。
古逐月下意识想要回头,却在一瞬间看见了枪尖即将指着自己的眉心而来。
情况突发,古逐月松开了手,银箭破势而出。
舒震瞬间翻过去,捡起了任然在燃烧的见龙于野,他直接用手握住刀身。
银箭撞上刀身,冷火再次腾起,舒震克制住了让自己丢下见龙于野的疼痛感,出刀劈向古逐月。
见龙于野中备受冷火焚烧的刀灵怒吼着,随着舒震的动作朝着古逐月奔袭而去。
事情只在一转眼,古逐月来不及反应,只能看到一把玄色的刀燃着冷色的火劈向自己。
可刀到他眉前一指的距离便无法再往下,舒震用尽全力往下劈,刀刃每深入割开他的手掌,鲜血渗出,冷火就烧干血液。
往复几次后,古逐月面前无形的屏障突然爆发出光亮,晃得他只好下意识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舒震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推后,见龙于野也飞出去,但它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了空中。
黑衣的容虚镜站在古逐月的身前,见龙于野悬浮在她的身侧,熊熊的冷火让她身上赤金秀线的花纹不断流转出光华。
容虚镜隔着虚空对着见龙于野展开双手,火焰像是流淌的溪水,汇入了她的掌心。
她挥手,见龙于野落在了舒震的身侧,犹豫了片刻后,她也收回了还在舒震手上的冷火。
火焰刚离开,舒震的手就被鲜血染红了。
“是你。”古逐月发现又是容虚镜救了自己,“你怎么……”
“多谢镜尊位高抬贵手,”舒震被池照慕扶起来,半跪在地,“恕舒某眼拙。”
他早该想到的,这样霸道纯净的星辰之力,不会是普通的修行者,只能是生来就站在万人之巅的镜尊位。
古逐月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刚刚要说什么已经忘了,他只知道容虚镜转过来的时候,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她与之前只有一点不一样,她用遮带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但古逐月是凭她的背影认出她的。
他曾经无数次猜测容虚镜的身份,但都不曾往镜尊位上面想,哪怕是如此明显。
古逐月总认为向像镜尊位那样不要说是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就算是皇帝,也离他不差自己几步的人,是不会出现在他自己身边的。
但她不但出现了,还不止一次。
“你可真够笨的。”容虚镜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见微,从虚空中一抓,把寒山尽平塞到了他怀里。
“再好的东西也能用成木棍。”
古逐月喉结动了动,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这不是镜尊位该说的话,镜尊位怎么能对一个马奴说这么温柔的话呢。
不可能。
但舒震还在跪着,连带着舒震身后的将士也跪着的。
很显然,舒震也是懵的。
容虚镜转身看了一眼扶着舒震的池照慕:“陆征就在你们身后不足十里的地方。”
“放人还是开战,本座给你们机会选。”
“尊位如此相护,想来他应该就是……”舒震也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件事,但从容虚镜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帝星宿主。
也许十有十二更加合适。
“本座的事,”容虚镜打断了他,“轮不到你评价。”
“放了李珘,”容虚镜扫了一眼假冒太子的李珘,“本座告诉陆征这里是太子,你们若不愿退兵,本座不介意再走一趟,告知这是李珘。”
李珘和李璟,在陆征那里,差的并不是一个身份的不同,赶来的言恬深知,陆征与李璟有交情,而与李珘,并无什么情分。
盛怒的陆征,除了考虑太子的国本地位,还会惦念一同从师的情分,更会钦佩李璟救父孝义和勇气。
换成李珘,恐怕陆征只能看出些狼子野心与无端生事,杀不杀没有区别,不耽误他的战事就好。
“镜尊位有何要求?”言恬斗胆替舒震应下。
“你!——”池照慕转头想说什么,却被舒震一把拉住。
“尊位有何要求,”舒震说,“舒某定当竭力。”
容虚镜看了一眼没有阳光的雷州,觉得心中有些烦忧,她张开五指后收拢,天际上的烈日终于能够露头。
城关上的人听不见这里在说什么,但都纷纷议论起了忽然放晴的阴天。
容虚镜淡淡地看了一眼李珘:“放了他,本座给你两个时辰,从雷州南回。”
舒震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不止不是要求,反而帮了他。
言恬反应了过来,对着容虚镜叩头:“跪谢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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