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将行远
尉迟醒坐在窗边一整个下午,手里拿着刻刀专注地雕刻着,沐怀时来过几次,把冷掉的茶水换成温热的。
但坐在那里的少年从未察觉。
雷霆给他暂住的院落里有棵柿子树,阿乜歆在树上吃了一下午,时不时还抛下来几个,一会儿砸中抽空来看一眼的陆麟臣,一会儿砸中树下打盹的古逐月。
苏灵朗没事,因为他躲开了。
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外面再怎么吵吵嚷嚷尉迟醒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决定了明天出发去朔州,但他仿佛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阿乜歆斜躺在树枝上,打了个雷响般的饱嗝,满意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你说他无趣不无趣,竟然真的坐了一下午。”
“少先生喜静,”沐怀时单手拎着茶盘从房间里走出来。
尉迟醒喜欢安静,她一早就发现了,在林羡那里,大多数时候尉迟醒都选择看书,医书他都能看进去。
如果不看书,他就会坐在窗边,也不知道是发呆还是想事情。总之沐怀时不会去打扰他,甚至很享受着这种一厢情愿的陪伴状态。
阿乜歆听出来了一些些沐怀时的话里话,她从树上跃下来,落在了古逐月的旁边:“知道了,我不吵了。”
沐怀时也没有多说,点了下头后转身离开了。
阿乜歆蹲下来,凑在古逐月耳边轻声问他:“她好像有点讨厌我啊。”
古逐月的耳垂被温热的气流拂过,诡异的绯红迅速从脖子蹿到了脸颊:“不不、不、不知道。”
阿乜歆蹭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往屋子里走:“我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尉迟醒坐在那里,忙活着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来的人一把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手里的刻刀一错,险些划到自己。
清冽的香气猛地往尉迟醒的鼻息里钻,这是他绝不会认错的人。
阿乜歆捏着嗓子用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话:“猜猜我是谁。”
尉迟醒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做出思考的状态来:“姑娘是谁?我们可曾见过?”
“那猜猜我是谁。”阿乜歆又把声音压低,用一种浑厚的嗓音说话。
“怎么又成了位公子!”尉迟醒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态来,“难不成是山里的妖怪!”
“笨!”阿乜歆松开手,屈指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敲,“是我,阿乜歆!”
尉迟醒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你。”
阿乜歆挤在尉迟醒身侧坐下,拉过尉迟醒手里的东西想要一探究竟:“你鼓捣了一下午,在弄什么?”
一把木梳被尉迟醒缠着绷带的左手握着,他自然地摊开手掌,把木梳给阿乜歆看。
阿乜歆拿起梳子,顺手就刮了两下尉迟醒的头发:“挺好用的,给我吗?”
“给你。”尉迟醒点头。
阿乜歆想起了怙伦柯的教导,有些不情愿地把梳子又放到了尉迟醒的掌心:“有人教我,不是给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但她捏着梳子并没有松手。
尉迟醒笑了出来:“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他把梳子推到阿乜歆手里。
阿乜歆立刻把它揣进了怀里,双手隔着衣料捂住它,嘿嘿地笑着:“你坐在这里一下午,就是为了送我礼物?”
“算、算是。”尉迟醒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阿乜歆把木梳揣进怀里,隔着衣衫捂着它,像是护着什么不世的珍宝,她笑得狡黠而明媚:“我很喜欢。”
尉迟醒低下头,只留给阿乜歆一双红透的耳垂:“嗯。”
容虚镜走进院落的时候,看见古逐月躺在树下打盹,秋风扫动落叶,落在他挡住双眼的臂膀上。
她走到古逐月身侧坐下,顺手拿开了落叶,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穹。
院落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檐下的两只鹦鹉都停止了扑腾,房顶的胖猫突然惊醒,看了一眼院中的两个人,踩着瓦片跳下房檐。
“怎么样?”古逐月以为是阿乜歆回来了,“他在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古逐月一下坐了起来,看到了自己身边的人:“尊、尊位!”
容虚镜把目光收回来,侧头看着他的双眼:“什么事?”
这是古逐月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她的双眼,瞳孔深处像是有一片冰封的深潭。
她并没有刻意拒人千里,只是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而已,就仿佛是创世的神明在塑造她时,抽去了于其无益的俗世爱恨。
“你没有走啊?”古逐月其实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总觉得应该要说些什么。
不然也太尴尬了。
“今日无事,”容虚镜说,“不用回去。”
古逐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该来的尴尬还是来了。
“还有,”容虚镜主动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我叫容虚镜。”
古逐月连连点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你有些不一样了。”容虚镜扫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回了漫无边际的天穹。
是有些不一样了,就像残缺的东西被补至满盈,又像死寂的灵魂有了苏醒的挣扎。
“有吗?”古逐月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也许有。”容虚镜轻轻点头,弧度小得微不可查。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古逐月若有所思,“也许就是,我突然能拉开你给我的弓了。最初的时候,弓弦上犹如有千斤之力跟我作对,但现在倒很轻松。”
容虚镜抓过他的手腕,银色的发环突然凝聚出现在她的头顶,一颗蓝色的晶石贴在她的额角边,骤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古逐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光太刺眼,让他突然之间无法视物。但他能感觉到握着自己那只冰冷的手,他手腕的温度往容虚的的手心送,却不见它温暖半分。
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想起了那座叫做念青的雪山。
容虚镜闭上了双眼,古逐月的经脉骨血变成了一本可以翻阅的书,在她的神识海里静静地悬着。
她不用一一探查,只扫了一眼,她就知道,确实有些东西不同了。
被寒山尽平法阵诛灭的残魂守护着古逐月,或者说是等待着古逐月。
他是个透明的人形,蜷缩起来抱着那本属于古逐月的书,源源不断的光从他身上流出,流进书本里。
就好像是养分被吸收。
容虚镜睁开眼,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瞬间消散,古逐月眨了眨眼,适应了强光后的环境。
有很多问题,比如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过了什么人,都是容虚镜在那一瞬间想问的。
但也仅仅只在那瞬间,她意识到这并非是坏事,也就不想再多追问。
“怎么了?”古逐月看到容虚镜放开了自己,脸上虽然还是没表情,但显然是有什么想说的没有说出来。
“你们在干嘛啊!”阿乜歆突然从门槛里跳出来,“放烟花吗?”
尉迟醒站在她身后,显然也是被刚刚的强光吸引出来的。
古逐月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正对着阿乜歆:“没什么。”
容虚镜垂眼瞥见了古逐月这细微的动作,她也没有抬眼看他,只默默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阿乜歆仿佛很激动,她几步垮下门槛,踩着石板来到容虚镜的面前,拉起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阿乜歆把她往房间里拉,“快来,快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自己还没用过呢!”
阿乜歆连拖带拽,转眼就直接把容虚镜拖进了屋里。
尉迟醒原本还笑着,但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该不会……”
“!”尉迟醒慌张地进屋,看到了自己料想中的一幕。
阿乜歆把容虚镜按在铜镜前,十分宝贝地掏出自己木梳,取下了容虚镜的发环,放在了台上。
她很专注,没有发现自己放下的一刻,那个银色的发环瞬间消失不见。
古逐月也不知道尉迟醒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恐慌,直到他跟进来,见到了这样魔幻的一幕。
来自震州念渡一的钦达天,把天下大宗星算的掌派按住了,还强行给她梳头。
不过尉迟醒这么慌,只是觉得阿乜歆想一出来一出。
但古逐月愣住了,他看见容虚镜并没有反抗,而是闭上了眼,任由阿乜歆造作。
阿乜歆一梳下来,那一寸头发就变成了乌黑色。
“好香啊。”容虚镜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气,似花朵盛放于星空下的雪山之巅,神圣而纯净。
阿乜歆轻重不一的力道,让木梳经过容虚镜的头皮有些酥痒感,她的眉毛轻轻动了动。
“可能是这段苍古神树枝吧。”阿乜歆随口一说,“之前尉迟醒也说好闻。”
容虚镜听见神树,半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不断思考着什么。
“你为什么下山?”容虚镜突然问她。
“不是你们的皇帝请我来的吗?”阿乜歆回答道,“难道你失忆了,是皇帝专程派人来喊我下山的。”
“此前太辰皇帝没少派遣使者去念渡山上献媚,”容虚镜说,“靖和的请求你们也都拒绝了,这次为什么答应?”
阿乜歆也停了下来,容虚镜的一寸发丝还被她攥着,她突然也思考了起来:“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对啊,为什么你们让我来,怙伦柯就真带我来了呢。”
容虚镜转身,抓住了阿乜歆胸口的那段树枝,刺骨的高冷从她的指尖进入血脉里,逆着血液奔流的方向往心肺中去。
她蓝色的眼睛里突然有光流动,星辰的力量将那股寒冷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于无形无声中化其于天地中。
“你的眼睛……”阿乜歆总算是看到了容虚镜与常人十分不同的双眸,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有些相熟。
“生而如此,”容虚镜并不很在意阿乜歆复杂的神情,她只拿着阿乜歆挂在脖子上当做吊坠的神树枝问她,“它出事了?”
“我下山时,它有枯萎的迹象。”阿乜歆如实回答,“我想这是草木荣枯的常象,就没太在意。”
阿乜歆看容虚镜进入思考转化,揽过她耳畔最后一缕白发,用木梳梳下去。
“真好看。”阿乜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捧着容虚镜的脸,用拇指抹过她浅色的眉毛。
阿乜歆又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胭脂用手指沾上,抹在了容虚镜的唇上。
眉如远山,轻烟藏岱,肤胜星耀,明澈净透。青丝红唇低垂眼,本该是千篇一律的卷中美人,但无人能出口说她貌美。
容虚镜是空灵。
是无论如何都离凡尘遥遥无际的诸神临世之感。
她不悲,因为看透,不喜,因为见惯;不忧,因为无求,不惧,因为皆知。
“容虚镜,”古逐月魔怔了一样,“你明天还有事吗?”
容虚镜抬眼,她仿佛是思考了片刻:“无事。”
“那后天呢?”古逐月接着问。
这次容虚镜没有犹豫:“无事。”
未来一月呢?古逐月想问。
“我也去朔州。”容虚镜在他开口之前说,“也许你们还能帮我。”
尉迟醒如同作壁上观的局外人,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看戏。
“你也要去朔州?”阿乜歆看上去很是开心,“初次见你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想来没什么机会同你相处,此去朔州山高路远,我们还可以好好交流交流。”
尉迟醒想起自己曾见过一本小说,其中纨绔主角一见弱风扶柳般的妙女子时,开场白必然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容先生去朔州,”尉迟醒轻轻拜她,“何事需要我们的帮助?”
“查李璎的身世。”容虚镜也不多掩饰。
她想太辰皇帝也不至于为了救李璎而骗她,如果李璎真是容端瑶的孩子,顾长门把她抱给李慎,这个选择倒也还能说得过去。
但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当年的卦,就错得离谱了。
“容先生此话,”尉迟醒看上去仿佛有些犹豫,“意思是若灵秀公主的身世真被查清,她十有八九并非太辰皇帝亲出?”
“查不查清,”容虚镜说,“她都不是。”
容虚镜已经去过上清宫,卷宗里说李璎生母盛宠但难产而死,再想往下看,却没了更详尽的文书记载。
“李璎不是你的心上人,你管太多,只会让她更不好过。”容虚镜知道尉迟醒想说什么,但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李璎享尽荣华宠爱,如果从云端跌落,她处境如何,并不关容虚镜的事。
容虚镜只想,解开自己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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