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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重华境


  李慎疯魔般扑向了顾长门,百里星楼忽然闪身到了李慎的眼前,用指腹按着他的眉心,迫使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给尉迟醒下毒?”百里星楼问。

  她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李慎痛恨泊川尉迟家,但又为政局所困,不得不与他们和平相处。

  但他也绝不可能就此放过尉迟醒,让他真的锦衣玉食逍遥地活着。

  更何况好死不死李璎还爱上了他,李慎真把李璎当成了容端瑶的女儿,当然不可能让尉迟醒一直活着。

  阻碍李慎为李璎的来日铺路。

  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为什么下毒?”李慎像是听见了笑话,“因为他该死。”

  李慎一直觉得漫天诸神从未真正地公平过,杀死他心爱的女儿的人,竟然家庭美满。

  “尉迟长阳勾结星算逆臣容虚镜,”李慎咬牙说道,“害死孤一生挚爱,孤当然不会放过尉迟醒!”

  李璎惊恐地抬起头,她觉得李慎疯了,他说容虚镜是逆臣。

  “容虚镜,”古逐月不得不纠正他,“从未向你称臣。”

  世人之愚昧可悲之处,往往就在于容易把一直享有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比如李慎。

  星算从未表示过靖和的臣意,相安无事共处几百年,李慎竟然把星算当做了臣子。

  “可她也违背了契约。”宁还卿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又听到了多少,但很明显,百里星楼跟顾长门都有些吃惊。

  反倒是古逐月对于宁还卿的神出鬼没较为司空见惯。

  “星算与我祖相约,”宁还卿说,“不乱天下政局,不主杀伐贪妄之事,只观天下变动,顺势而为,如龛上神明,默然垂眼人间。”

  “但容虚镜,违约了。”

  百里星楼收回了自己的手,李慎重获自由后踉跄了几步,宁还卿及时扶住了他。

  “陛下当心。”宁还卿说。

  李慎没想到此时宁还卿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后,一时间心中竟然有一丝的动容。

  “这与我要问的事情无关。”百里星楼说,“容家千年,与我一门分驻东西两方,互不相扰,她的事情我无权插手。”

  百里星楼看着李慎的双眼:“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给尉迟醒下毒?”

  “你不是……”古逐月想问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吗。

  “陛下知晓容端瑶到底为何而死,”顾长门说,“也知道到底是谁所为,为何还要自困于樊笼之中?”

  李慎低每眉抬眼,眼神阴骛得像是即将啃食腐尸的秃鹫。

  “自困樊笼?”李慎反问他,“孤曾经如何跪在星尘神殿门口苦求?!镜尊位又是如何作答?!为何转眼又让一生不能出嫁的长老怀上了孩子?!”

  顾长门当然记得,李慎曾痴恋容端瑶,不顾严寒酷暑,日日在星尘神殿门口跪上一个时辰,只为了容虚镜能点头答应。

  李慎甚至说,帝位他可以不要,只求让他跟容端瑶在一起。

  顾长门也无法跟李慎解释容虚镜到底为何如此决绝,他一次次路过李慎身边时,只能点点头表示问好。

  容虚镜早就算到,未来的霸星是容端瑶的儿子,她不会让容端瑶涉足凡尘情爱的。

  永定三年春时,李慎又趁着早课还没开始,到星尘神殿门口跪下了。

  顾长门路过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李慎一直以为不能涉足情爱是星算门规,却从未想过,这只是对容端瑶一个人。

  顾长门推开石门走进去,一路踏着星辉走过,容虚镜就跪坐在演算台边,但她没有起卦。

  容虚镜闭着眼微微抬起头,温柔的星光洒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像极了浩瀚的银河。

  “老师。”容虚镜睁开眼,一双毫无波澜的正蓝色眼睛看向顾长门。

  顾长门退后半步,低头回礼:“家主。”

  “慎皇子又来了。”顾长门说。

  容虚镜眼睛看向穹顶上的星海,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回答了顾长门:“随他。”

  “家主,端瑶的人生……”顾长门想说些什么。

  容虚镜忽然站了起来,转向顾长门后朝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她未来,”容虚镜说,“是要生下霸星的。”

  顾长门不敢说容虚镜有错,她的卦象从未错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质疑。

  但顾长门想要反驳的,并不是容虚镜的能力。

  而是她始终不通凡尘的心。

  “家主,”顾长门遗憾地垂下眼,“为何您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你什么意思?”容虚镜脱口而出。

  片刻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老师。”

  顾长门却笑了出来:“家主本性应该不是如今这样的老成寡言,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这么冰冷呢?”

  “学生看过世上无数情爱之事,”容虚镜说,“不止男女,朋友亲人也都有,但学生从不觉得那是好事。”

  “容端瑶注定是霸星的生母,”容虚镜说,“情爱既非好事,她又命数如此,学生只不过是让她一生更为好过。”

  顾长门盯着容虚镜的脸看了很久,直到容虚镜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学生脸上有东西?”容虚镜问。

  “没有,”顾长门说,“其实,家主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有人强行让家主涉足情爱之事,家主会如何?”

  “杀了他。”容虚镜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种行为在她的理解范围里已经算是扰乱星轨命数了,容虚镜与凡尘中人颇有不同,无人有资格强迫她。

  顾长门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容虚镜,容虚镜渐渐反应了过来顾长门是什么意思。

  “她跟学生不一样。”容虚镜说。

  “有什么不一样?”顾长门问她。

  顾长门这么一问,容虚镜倒说不出来了。

  若真的非要追究,就是本心的不同。

  “学生和她,本心不同。”容虚镜说,“学生知命守命敬畏星轨,一生都不会扰乱天定的命数。容端瑶明知不可为而为,将给天下带来祸害,还会阻碍帝星一统。”

  顾长门突然轻叹了一声:“家主,可曾告诉过她?”

  “老师以为,”容虚镜的眼神突然有了些许狠厉,但转瞬即逝,“容端瑶是安分守己之人?”

  无数次容端瑶偷听顾长门和她争辩究竟能不能放容端瑶走,其实容端瑶都躲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

  容虚镜从未戳穿过她,只是因为容虚镜以为,让容端瑶知道她不该与人相爱,不该生育后代,情况就会好很多。

  但容端瑶没有,她依旧冥顽地为爱情甘心受罪,甚至还来请求容虚镜当他们一条生路。

  “老师云游时,”容虚镜说,“容端瑶曾经来找过学生,告诉学生她愿意放弃星算长老的荣耀,从此隐居念青,一家绝不踏出念青地界。”

  顾长门不知道有这回事,容虚镜这样一说,顾长门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回来到现在,都没见过容端瑶。

  “家主把她困在哪里?”顾长门问。

  容端瑶来找容虚镜,按照容虚镜说一不二的性格,是绝不会放她离开的,只可能是困住了她。

  “重华境。”容虚镜淡淡地说。

  仿佛她口中说出的只是一座山,一片湖,而不是一入便生死难测的重重险境。

  “家主!”顾长门的语气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与理智。

  容虚镜抬眼凝视着顾长门,她纵然再不通情理,也不会看不出顾长门此时的不同。

  ——————————

  百里星楼回来了。

  她醒来的时候,雪山之巅的仓古神树已经枯死。树下有个铁沉香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本书。书本的封面是铺面而来的市井气息,两个线条勾画出的少年站在书封的左右端。

  一个穿着铠甲抚着剑,一个穿着长袍低着头。

  百里星楼突然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或许值得看一看,她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把书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

  雪花从中庭飘落,唯有枯树下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积雪堆满。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百里星楼的眼底上演,她看着每个角色在自己的人生关口做出对自己未来半生影响颇远的抉择。

  她每每看见爱人分离亲人相间朋友背道,就会不自觉地皱眉。如果可以,她很想走到书里去,告诉那些看不到未来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的人:

  不要伤害自己深爱的人。

  但往后看,她突然发现,这些角色们当初的选择,是不可更改的。

  就算能提前了解自己的一生,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该得到的依旧会去到他们的手中。他们看似愚蠢卑微的选择,竟然保住了更多他们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某些东西。

  他们爱着,他们恨着。

  他们活着。

  故事到了最后竟然是戛然而止,停留在了夕阳下分别之际的一个拥抱里。

  史册里没有记载的这段往事,其实可以说是这个温润少年一生之中,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

  也是唯一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情爱到底为何令人痴迷。

  隔了几行,另一个秀气但笔力遒劲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页。

  百里星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另一个为这本未完之书而惋惜的人,他擅自续了个结尾:

  永胤元年,四海升平,天下再无离乱事。

  “四海升平,”百里星楼的手指抚摸过这短短的寥寥数语,墨色的横竖点捺仿佛在寒冷的雪山上散发出灼人的温度,烫得百里星楼缩回了手,看着它们发愣。

  “再无,离乱事?”

  离乱之人方知离乱之苦,离乱之苦才生太平心愿。

  写下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执笔者也是在乱世中沉浮半生,最后只能将夙愿寄托在虚构故事里的人。

  后面还有十来页,百里星楼挨着翻过去也没再看见半个字,她又把书翻回了续写的结尾页。突然之间,她发现这里之后还有一页,只不过被撕掉了。残存的毛边藏在书缝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写着什么呢?

  百里星楼想了一会儿后就合上了书,写了什么,关自己什么事呢。自己只是在沉睡了许久苏醒后,看了本没完结的话本而已。

  “怙伦珂,”,百里星楼抬头时,正好看见了树下站着的怙伦珂,“别来无恙。”

  怙伦珂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白围巾取下来,捧在手心里,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跪下。他把手里的白围巾递上去,百里星楼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过白围巾,双手捧着,把它搭在了怙伦珂的肩膀上:“欢迎回来。”

  怙伦珂开始流泪,热泪从他年轻俊朗的脸上滑落下去,打在了纯白色的围巾上。百里星楼看见他的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她伸手过去,用拇指抚摸着那条属于岁月的痕迹:“真好,我也想老去死去。”

  “钦达天,请让我陪伴您!”怙伦珂抬脸看着百里星楼,眼神里装着赤诚和希冀。

  温和的微光在百里星楼的拇指下亮起,匆匆而去的时光在她手底倒流。岁月给予怙伦珂的馈赠被他还了回去,皱纹一去无踪。

  百里星楼收回手,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的顶端:“它怎么又枯了?它什么时候再醒过来?”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需要回答。

  “怙伦珂啊,我清醒着的日子里时常在想,死了好还是活着好,”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闭上眼也是黑暗,睁开眼也是黑暗。天地苍茫,我始终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一百年不是个头,一千年也不是个头。这一世我又忘了什么呢?”

  怙伦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百里星楼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问这个做什么呢。我所经历的生生世世,那么珍贵的过往,我全忘了个干净,追问上一世忘了什么,不就好比是在沙海中寻找一砾吗。”

  “怙伦珂会永远在您身后,”怙伦珂说。

  “你也会死亡。”百里星楼说,“我会亲自出席你的葬礼,在你的坟头留下一支白菊。哪怕你来世穿越人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这一世的怙伦珂,都不是怙伦珂。”

  百里星楼接下一片雪花,放在了怙伦珂的肩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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