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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信仰


  沐怀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无法动弹,眼前挡了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人拖着她的脸,在她脸上用一把毛刷子扫动着。

  “那边脸再来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拿刷子扫沐怀时脸的人,“这样才像。”

  “少城主,”这个女人的声音要近一些,就在沐怀时跟前,“已经很像了不可能一模一样的。”

  有脚步声靠近沐怀时,走过来的人拿了块布,盖在了沐怀时头顶,然后蹲在她面前打量着:“十分有七分像了,你再画画,免得被我爹认出来。”

  沐怀时挣扎了几下,发现虽然没有东西束缚自己,却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嗯?”蹲着的这个少城主,发现沐怀时醒了过来,“醒了?”

  沐怀时想点头,结果连头都无法点。

  “来,站起来。”少城主先站来起来,然后拍了拍手。

  沐怀时如同她手里的提线木偶一样,在她的指令下肢体不协调,动作很僵硬地站了起来。

  “脱衣服。”少城主说。

  沐怀时努力压着自己结开衣服纽扣的手臂,动作进行得十分缓慢,但却还在继续着。

  “哦哦哦,我明白了,”少城主突然恍然大悟,“她是不好意思,你们都出去吧。”

  在她的命令下,屋子里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等声音静止时,她才重新开口说话:“脱吧,人都出去了,只有我。”

  沐怀时的脸憋得通红,手指僵硬地动着,控制着她的力量和她自己在不断较量着。

  少城主也不急,走到一边的矮椅上坐下:“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想嫁人,所以借你一用,等我溜走你就自由了,我爹不会为难你的。”

  她对着沐怀时打了个响指:“你可以说话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

  “你是谁?”沐怀时问出了可以说话后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雷州主城未来的主人,”她说,“雷云清。”

  雷云清伸手扯下了沐怀时头顶的纱布,顺手也扯下了挡着她眼睛的布条。

  视线恢复清明后,沐怀时看见一个长得跟自己有些许相近的人坐在自己面前,她玩弄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自信地看着沐怀时。

  “我本来没想好怎么溜出去的,”雷云清看着沐怀时,“没想到在街上看到了你,只能麻烦你来帮我这个忙了。”

  沐怀时在心里暗暗言语讽刺着,这个态度这个手段叫什么麻烦人帮忙。

  “我爹要我嫁个完全没见过的人,”雷云清说,“你说这事换你你能不能同意吧?我当然就是想逃婚呗,但是直到我大婚完成,城里都只许进不许出,只能找个人帮我成亲了。”

  雷云清拿起那块从沐怀时头上扯下来的半透明红纱:“你看我爹缺德不缺德,谁家盖头是这种能看到新娘子七八分真容的。这不就是明知道我要想办法跑嘛。”

  “这连我要跑都想到了,”雷云清喋喋不休,“不久代表着他知道我不愿意嫁吗,这得是什么样的爹,明知道女儿不想嫁,还要强行让她嫁的。”

  “你别说了。”沐怀时被她吵得脑仁子发痛,“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绑我来。我又不认识你,没有……没有那什么帮你。”

  沐怀时想说义务,但她汉话水平有限,只能用万能词汇那个来替代。

  “我管你的,”雷云清把红纱往桌上一丢,右手手指捻成穿丝状在左手指尖绕了几圈,“这可不是你能选的,快点,衣服脱了,换上嫁衣。”

  沐怀时执拗着和雷云清的异术相抗衡,衣服几颗盘扣解得十分吃力。

  雷云清气得直接上手,站起来伸手扯下了沐怀时的腰带:“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嫁给我不认识的人,反正事后我爹肯定会放了你,你就委屈这一小会儿而已,否则我就要委屈一辈子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沐怀时急得大喊。

  门口雷云清的两个心腹立刻推开门,半只脚就要跨进屋里了,雷云清抬眼飞了一记眼刀,示意他们出去。

  “那算我求你。”雷云清意识到,如果这个小女娃一直抵抗,脱衣服穿衣服都会很浪费时间,等会儿迎亲的队伍一来,就全完了。

  “算我求求你好不好,”雷云清眨眼就变成摇着尾巴的大眼睛小狗,“你这么漂亮,心地一定很善良。我保证,你帮我拜堂成亲,我逃出城,绝对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你爹要逼你成亲,”沐怀时说,“对你这么严防死守,为什么放你上街,还不给你的住处多弄些侍卫看着你?”

  “你觉得我演戏怎么样?”雷云清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德看着沐怀时,和刚才暴躁强势的少城主判若两人。

  沐怀时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非常好。”

  “那不就成了,”雷云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指了指门外,“除了那两个人,全天下估计都以为我愿意嫁人。我这叫出其不意,一开始要是表现得十分抗拒,那我永远没办法找机会溜之大吉。”

  “你不觉得你的话和前面说的那些,城门只许进不许出,红纱盖头这些很矛盾吗?”沐怀时问她,“你又说自己演技好,所有人都觉得你愿意嫁,又说你爹防备你逃婚。”

  “我爹是怀疑,怀疑,”雷云清解释得很累,“我没明着表现出来不愿意,他给我弄点侍卫,不显得他十分小人心肠吗?只能动点擦边的心思来防我。”

  见沐怀时陷入沉默,雷云清觉得这事快要成了:“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啦,你还是不愿意帮我?”

  “你放开我,”沐怀时终于松口,“我自己穿,你也出去。”

  雷云清大喜过望,捧着沐怀时的脸在她的额头重重地一亲:“你可真是我的在世活神仙,救命之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束缚着沐怀时筋骨的压力骤散,身体的支配权重新回答了沐怀时手里,她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伸手把雷云清远远地推开:“你这人可真不讲理。”

  雷云清猛点头,这个女孩现在就算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雷云清敢肯定自己也能比啄木鸟还更能点头。

  .

  古逐月被扣在狼背上,双手被反绑起来,像个不幸被捕的野兔一样,随着头狼的脚步而上下颠簸。

  耶育泌突然将食指屈起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奔跑的狼群瞬间放缓了速度,在靠近水岸边那抹红色身影时,全都停了下来。

  立在水岸边的启阳夫人手里拿着一只短笛,她背对着耶育泌,向着西北方远眺。

  耶育泌从狼背上翻下来,按着佩刀走到了她身边,跪在她的脚边;“启阳阏氏。”

  启阳夫人听见声音后慢慢转过身,用短笛在他眉间一点,耶育泌低下头站了起来。

  “长阳与靖和的人怎么商量的?”启阳夫人问耶育泌。

  “借狼骑截杀南岭军队,换启阳阏氏回泊川。”耶育泌如实回答。

  启阳夫人皱眉:“这不像是长阳的心思。”

  “是,”耶育泌肯定了她的猜测,“是大王女来说的。”

  “这样啊。”启阳夫人把目光移向了围猎的驻扎区,“我没法回泊川,你们也不要做别人手里的剑了。”

  “阏氏!”耶育泌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很是纠结。

  启阳夫人看出了他的犹豫:“有话就实说。”

  “您离开泊川已经十六年了。”耶育泌说,“能回去,为什么不回去?我们帮靖和抓下跳蚤,就能换您会泊川草原。”

  “你觉得我的儿子,怎么样?”启阳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用秋水剪成的眼眸看着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耶育泌把头埋得更深,这问题,如果说实话,恐怕不会太过好听。

  “有话就实说。”启阳夫人再次说。

  “优柔寡断,身无所长,难当大任。”耶育泌一连说了好几个南方书卷里用来描述懦夫的词语,“泊川王庭的争斗,小王子应该连参与进来的资格都没有。泊川不会认一个羸弱的王子成为他们的君主的。”

  为数不多的接触里,这是尉迟醒留给所有他们家乡人的印象,他太像一个南方的贵族了

  启阳夫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很多次偷偷去看他上课,他不是打盹就是走神,”启阳夫人说,“骑射课也是,靶子上不了,马匹驯不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草原生的儿郎,我有时都怀疑他是不是被南方的水土养成个女娃了。”

  耶育泌听着,不知道该发表怎样的评价。

  “可你知道吗,”启阳夫人指了一下皇城的方向,“住在重华山上,最接近天意的人,想杀他。”

  耶育泌记起来,十六年前他们曾经来过草原,那时刚出生的小王子险些夭折,是他们救了他。

  “怎么会?”耶育泌有些震惊,“既然要杀,当年为何要救?”

  “霸星乱世。”启阳夫人说,“他们是守护世间纲序的人,当然要防范于未然。可我想不通,怎么会是我的长生。”

  耶育泌也稍稍愣了一下,说大王女尉迟夜是霸星将要祸乱世间,也比说小王子尉迟醒将要祸乱世间可信得许多。一只家猫如何让战火燃遍这片广袤辽远的土地?

  “这不就是放屁吗?”耶育泌脱口而出。

  启阳夫人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

  “嘿嘿,”耶育泌抬起头,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

  “阿育,”启阳夫人像是初识一样地喊他的名字,“我很害怕,长生只是泊川上最平凡普通的一类人,我怕他天意误解,成了众生的仇人。”

  “所以阏氏不愿意回泊川?”耶育泌明白了,她吹响了短笛,召回了即将得手的狼骑,只是因为放不下她的小儿子,“但阏氏也应该明白,靖和不是久留之地。”

  战火迟早会烧起来的,世世代代的仇恨绝不会被遗忘。

  “我走了,我的长生怎么办?”启阳夫人问他,“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个雄心壮志的人,但我如今只想我的儿子长命百岁。”

  “长生,就是我对他唯一的期望。”

  耶育泌知道启阳夫人,她从遥远的朔州而来,身体里流淌的始终是南方人善良温吞的血液。成为母亲后,子女的安乐成为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

  但草原上生长的铁血之辈并不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就像尉迟长阳决定暂时把尉迟醒留在靖和,先带回启阳夫人一样。

  女人和孩子需要保护,而男子汉就要自己去应战所有的风浪。

  “长阳这样做,”启阳夫人说,“其实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我愿意用我的血肉成为长生最后的保护屏障,他却要我离开我的儿子。我们都是从爱出发,却都得到了并不好的结果。”

  “启阳阏氏既然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不好,”耶育泌抓住了她话里的意思,“为什么不先跟主君回去,总有办法的。”

  “我就在长生的身边,都拦不住要杀他的容家人,”启阳夫人说,“更不要说我离开,但我留下,至少能死在他前面,而不是等回来一纸薄薄的书信,告诉我我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异乡。”

  耶育泌沉默了下来,他无法理解但也无法批判,这是她的选择,他只能最大可能地尊重。

  就像这许许多多年以来,他做的所有选择一样。

  “阿育,”启阳夫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好过。”

  耶育泌没有回应,但启阳夫人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摩摩玛牡尔不会放过杀死你的人。”耶育泌说。

  这是他一如往常一样地对她的保证,也是他绝不会背叛的承诺。

  “我这样子,”启阳夫人突然笑了笑,“像个疯子。”

  “我是荒原育生的男人,没有父母不尊天地,更不要说那些摸不着的星辰,”耶育泌也笑了笑,“你是疯了,可你疯了之后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要我给你报仇。”

  “要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给你报仇。”

  “信仰。”启阳夫人抬头看渐渐染上夕阳的天空,“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狗屁,”耶育泌哈哈一笑,“狗屁就是信仰。他们这种成天挂在嘴上说的,才是最没有信仰的人。”

  启阳夫人转身往头狼身边走过去:“走吧,回去了。我们又让长阳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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