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久违
塌陷的距离并不算太高,尉迟醒扶着墙壁往更深的幽暗处走着。
他醒过来的时候紫极已经不见了,他觉得那条紫蛇很有可能就是紫极本人,但紫极没有给他机会验证。
周海深给了他一把钥匙,告诉他用这个随时能进云雾重楼。
尉迟醒深夜时去了一次,里面秘卷藏经的数量让他感到震惊。皇城上清宫中主楼偏殿后阁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那里一成多。
云雾重楼进门开始就全是书,嵌着书架的墙壁直通阁楼穹顶,尉迟醒站在旁边,需要仰足了头才能看到顶。
“上面的书怎么拿?”周海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从头顶传来,“等你境界够了,自然就知道怎么拿了。”
尉迟醒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这个吹唢呐很难听的老人。
“周大师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尉迟醒对着空气问。
周海深颇为骄傲地笑了笑:“多看书,少提问。云雾重楼里时间比外面慢,慢多少,要取决于你是否专心。”
尉迟醒似懂非懂地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子有点痛:“周大师,这……能不看吗?”
“刀者,杀伐之道,剑者王者之道。有影如流,制千军以天地之灵……”尉迟醒念第一排的字符,瞬间困得打了个哈欠,“有影如虹,贯劲敌以刀剑之坚,有影如……”
“诶你个小崽子,就这本,”周海深很满意尉迟醒的眼光,“看完它,以后你手里刀剑所发之时,就是阵前敌人的将至死期。”
尉迟醒也不知道这书有什么魔幻的力量,总之捧在手上,就能让他昏昏欲睡。
空气中有卷书飞了出来,卷成筒在尉迟醒头顶盘旋了几圈,然后重重敲了下来。
周海深恨铁不成钢:“还好你不是我徒弟,有你这么个徒弟,那我真是……”
“那大师真是不开眼到极致。”尉迟醒帮他补上了后面半句,“可晚辈在看书这方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嗯?”周海深十分疑惑,“云雾重楼传闻早就尘封多年,你若不是嗜书如命捧卷到天明之辈,你从何知道云雾重楼?”
“话本,”尉迟醒脱口而出,“小说,戏文,野史。反正绝不是这样的正经书。”
周海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尉迟醒身边,他揪着尉迟醒的耳朵把他往案桌边拖:“我可不管你爱看什么书,云雾重楼里的书,你小子必须看完。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就要传授你点什么。”
尉迟醒耳朵吃痛,被他一路拖着坐下:“这叫点?”
“海深小老儿存世百余年,所通读卷录一百三十万又七千卷,”周海深把他按在案桌前,将书本摊开放在他面前,“你年纪轻轻,一定不比我差!”
尉迟醒张嘴想说话,周海深展开双臂,如同老鸟将飞,书架上飞出来来数十本书,一一码在尉迟醒四周。
“看完这些,你就能离开了。”周海深脚尖有规律地点着木质地板,光符从他脚下流出后又融入地板。
尉迟醒站起来往外走,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推回去,倒在团垫上。
“你可别想着偷懒,”周海深拿起一本书,草草翻过后又放回去,“我在每本书上都下了阵,看不完,你别想出去。”
说完他就离开了,尉迟醒从桌上拿起刚刚自己看的书,一肚子牢骚话没处讲。
“分影如流,”尉迟醒把书举到自己面前,有重重地放回桌上,“这看了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能把我手里的刀变成几百把,这我要是学会了我怎么不去星算里混混。”
尉迟醒盯了书几秒,认命地拿起来,强打精神看下去。
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学会了,还真的用上了。
脖子上的刺痛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得找到有水的地方清洗一下。但他听到滴滴的水声后就一直沿着这方向走下去,结果直到现在,只是越走越黑而已。
甬道很长,尉迟醒一路走下去,发现石板之间虽然只有细微的落差,但却确实是延伸向地下的。
尉迟醒无意之间扶了一把墙壁,发现墙壁的石块被不知名的压力挤得碎裂错乱。
“紫极就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尉迟醒心中猜测着。
他走得并不是很快,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尉迟醒立马握紧了刀转过上半身,下意识挥过去。
烈焰突然腾起,照亮了甬道中的情形,一具腐坏的尸体后半身被压在石块下,探出前半截身子来,抓住了尉迟醒的脚踝。
尉迟醒手起刀落,腐尸的手臂被砍了下来,但它的手依然抓着尉迟醒的脚踝没放。
寒山尽平的火焰冷却下去,尉迟醒把他放在自己膝头,蹲下来去掰干尸的手指。
腐尸骨骼错开的声音在幽闭黑暗的空间里十分扎耳,但尉迟醒还听到了些其他的声音。
像是女人的呜咽声。
尉迟醒把干尸的断肢随手一丢,在黑暗之中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这呜咽声十分克制,像是它的主人刻意在压低自己的情绪,无论尉迟醒怎么走,这声音都缥缈得如同自远方而来。
“魅灵?”尉迟醒想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过一些古老的传闻,少林中天地灵气充盈,无形之气易练度成灵。因其诞生初始就无形,所以后来能幻化做千万种形态。
魅灵的形态多变让它们学会了欺骗,山中樵夫过路商旅都成了它们修炼过程中的垫脚石。
哭声,是魅灵和鲛人永远不会放弃的手段。
寒山尽平的火焰再次燃起,尉迟醒有些意外地看着它。
如果说从前的寒山尽平是个战功赫赫需要万人敬仰的将军,那现在的它,更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友。
手持长刀的少年战意一起,这位老友就为他点燃无所畏惧的火焰。
尉迟醒也不知道这变化是为什么,但他觉得这变化十分好。
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事物,尉迟醒看见了冒着绿泡的毒池,看见了陈列有序的尸体,看到了封存在罐中的毒虫。
看见了李璎。
李灵秀很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紫极在一阵猛烈的震动后离开了这里,不知道为何又折返回来。
但听了一会儿,李灵秀发现,这不是紫极。
来的人脚步有些不稳,像是受伤了,又像是没睡醒。李灵秀默不作声地等着来人靠近,到走到不远处,他似乎被什么拌住了。
火焰燃起,李灵秀看见了那个自己想了很多遍,又克制不想了很多遍的身影。
他背对着自己,挥刀一划,腐尸的手臂应声而落。
但光亮只是短短一瞬间,恢复黑暗后,李灵秀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尉迟醒仿佛在沿着哭声走过来,每走一步,李灵秀就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她矛盾地希望尉迟醒能找到她的同时,又希望尉迟醒不要看见她。她希望自己永远是作为高贵的公主出现,而不是现在的模样。
尉迟醒停了下来,黑暗的空间再次被照亮,李灵秀失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慌乱地扭头躲避,不希望被尉迟醒看到。束缚着她的镣铐被她的挣扎而弄得哗哗作响,尉迟醒连忙过来,抬刀砍断了它们。
李灵秀重获自由的瞬间,立马缩到了墙角去,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她觉得羞耻,也觉得绝望。
来的人是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尉迟醒。这跟死在紫极手里,有多大的区别?
李灵秀盯着自己脚下的半寸地板,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又恢复了黑暗。
“尉迟?”李灵秀抬起头,试探地喊他。
手上脚上的镣铐没有了,李灵秀想,这应该不是幻觉才对。
她低声的呼唤在石壁间来回碰撞,形成了不绝如缕的回声。
没有人回答她,但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李灵秀蹲着,摸着地面慢慢移动过去,她忽然摸到了一只手。一想起自己周遭全是尸体,李灵秀触电般收回手。
但她发现,有温度在自己指尖残存。她又摸过去,触到那只手后,顺着臂膀摸上去。
尉迟醒的脖子好像受伤了,摸上去有些不太对。
但更严重的是,他的体温很低,呼吸起伏也并不算大。李灵秀挤到他旁边,与他一起靠着这个石柜。
李灵秀环抱着他的肩膀,想让他稍微暖和那么一些些。
想来也是可笑,她自己心里挣扎了这么久,尉迟醒其实一点都没察觉。
他受了不知道多重的伤,找到了自己,救下了自己,而自己却还在想什么不能让他看到不完美的样子。
“尉迟,”李灵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活着出去的话,你娶我好不好?”
正在看书的尉迟醒突然头皮一紧,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周大师!”尉迟醒对着空气呼唤,“她腿上到底长的是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书里都没有?”
周海深突然出现在一把老爷椅上,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咂嘴:“上次……”
“我错了。”尉迟醒在他翻旧账之前先行认错,“上次离开时说再也不来,那完全是晚辈过于有眼不识珠。”
“那是有情痴的本草。”周海深说,“这里没有记载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
“有情痴?”尉迟醒觉得这个名字还颇为好听,“世间自是有情痴,这毒难道……”
周海深满意地点头:“确实与情爱有关,你很聪明。”
“这是涵光下给紫极的毒,”周海深说,“这毒原本就没什么大害,只是需要条件特殊的活人来培植。”
“没什么大害?”尉迟醒不是很明白,“那为什么叫毒?”
“它会让你,”周海深说,“永远记住你深爱的人,哪怕你失去心智,哪怕你年老后记忆衰退,哪怕你变成一抔黄土。”
“哪怕失去心智……”尉迟醒突然想起来,自己发狂般攻击紫极的时候,紫极似乎扎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清醒了过来。
“对对对,”周海深捻这自己的八字胡,“比如你发疯了,在街上到处跑,这时候只要有人对你喊一声,阿乜歆!你肯定就会安静下来,开始思考你是谁你在哪你为什么不在阿乜歆身边。”
“周大师,”尉迟醒被他的连珠炮堵得面红耳赤,于是强行转移话题,“那灵秀公主就是被当成培土了,她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周海深神秘地一笑:“爱而不得。”
“要救她出去,就要根除有情痴的毒草,就要让她变得不那么特殊。”
尉迟醒愣住了,缓过来是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什、什么意思?”
“听到这小女娃刚刚问你的问题吗?”周海深指了指尉迟醒的耳朵,“你从云雾重楼里出去,告诉她,好我娶你,有情痴立马就会枯萎。”
尉迟醒张嘴想说什么,周海深立刻摆手阻止了他:“别想着什么先答应,然后再解释。”
“种子在这里,”周海深指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只要她知道你不要她,她就还是爱而不得,枯萎的枝叶也还能再次生根发芽。”
“紫极到底为什么种这个?”尉迟醒有些无可奈何。
“你有试过做梦都梦不到一个人的情况吗?”周海深咂了一口茶,“他就有,他想梦到涵光,就只能靠这个毒草。”
尉迟醒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师,这些事情,您也知道得太多了点吧?”
周海深像是掏宝贝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本被翻得书线都发黄的小册子:“那还要多亏了这本来自朔州观满虹戏楼的唱本,里面对二人惊世骇俗的爱情,有着完整而详尽的描述。”
看着尉迟醒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色,周海深恶狠狠地把册子揣进怀里:“去去去!回去回去回去!办法我也告诉你了,要怎么救人,你自己琢磨吧。”
尉迟醒被连推带搡赶出云雾重楼后,神识重新回到了黑暗而幽闭的空间里。
好字的嘴型他做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法把这个字说出口。
“灵秀,”尉迟醒动了动肩膀。
李灵秀立马反应了过来,连忙直起身:“尉迟,你受伤了。”
尉迟醒记得,这个公主以前老爱跟在自己后面,醒哥哥长,醒哥哥短地乱喊。
“嗯。”尉迟醒点头,牵扯到脖颈处时,痛得他嘶了一声。
“我刚刚说的话……”李灵秀想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如果听到了,当没听见就好。
“好。”尉迟醒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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