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爱与被爱
李慎坐在太极殿的金椅上,手里捏着一方小小的丝帕。
这丝帕十分普通,皇城里随便哪家兜售杂货的店铺都有这样的丝帕。
一方素白的丝巾上绣出简单的花纹,比如鸟比如云,又或者像是李慎手里这块一样,绣着小小的一朵紫花。
谏言的文官和负责笔录的史官此刻都躲在他们那方听台的珠帘后。
这种时候是他们相对较为轻松的时刻,皇帝在发呆就不会说话,他们也就能够偷偷懒。
但这次很奇怪,从尉迟醒被钦达天正法后,李慎就一言不发地枯坐到了现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望着琉璃顶,到底是在望什么。
李慎自顾自地看着斑斓多彩的光线,他其实有些喜欢这样刺眼的光。
在虚幻之中,他往往能看见那抹远去多年的身影。
“陛下……”有一位谏官终于按耐不住,走出听台跪在李慎的面前。
“陛下久坐多时,朝政繁忙,还请陛下早日务政。”
过了很久很久,李慎才回过神,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谏官。
李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谏官吓得猛然一颤,身子伏得更低,像是要贴到地面一般。
“很怕孤?”李慎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胆战心惊。
李慎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些人越来越害怕自己了。
是他变了吗?
不是的。
李慎其实从来就不是温良敦厚的性格。
他易怒,他善妒,他还见不得自己看中的东西,被别人抢走。
尤其是生来就该成为自己影子的人。
坊间说他是老来昏庸,李慎自己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只是再也懒得掩饰本心了而已。
有人想要夺走他心爱之物时,他就是嫉妒,他就是愤怒,就是想把胆大包天的摧毁。
他更不想管这份代价到底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家国倾颓。
可若是没有了自己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家和国,又有什么意义。
在即将失去所爱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太辰皇帝,他只是李慎。
“臣……”谏官颤颤巍巍地说,“臣……臣不敢。”
李慎被他小丑一般的模样给逗笑了,这些人活得真是可悲,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不敢如实说出来。
“滚回去。”李慎淡淡地说。
谏官连连叩头,忙不迭地回到了自己听台的案几后面。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被李慎赶回来的谏官抬起袖子,想要擦擦自己冷汗遍布的额头,刚抬起手,他却感觉到了眼前一阵晕眩。
他看向自己同僚的脸,发现他们的五官像是化作了液体,在自己面前被搅做一团。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无力,只能向着一边栽倒。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看到有一片白色的裙角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可他没能再看到百里星楼走进来,就闭上眼沉睡了过去。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李璎,低声对百里星楼说:“她还跟着。”
百里星楼连头也没回:“她想听就听吧。”
李慎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丝帕,他懒得抬头斥责这些像苍蝇一样烦人的谏臣史官们。
他只想在困顿半生后,剩下的时间里任性个够。
尉迟醒已经死了,他要所有尉迟家的人,全都来偿还自己造的罪孽。
国政邦交,他再也不想考虑,他要杀人者偿命。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见他半晌都对来人没什么反应,只好出声喊他。
李慎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然后微微低下头表示问好:“钦达天。”
他其实心中并没有多想对她低头,他在容虚镜的压制下,对门派信仰深感厌恶。
但百里星楼不一样,她杀了尉迟醒,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淤积在心里多年的恶气。
从这点来说,李慎一百个愿意敬重她。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不愿意多绕弯子,“温淑皇后,张皇后,兰贵妃,对你来说算是什么人?”
李慎没想到百里星楼会问这个,他皱着眉看向神情认真的百里星楼,发现她并不是开玩笑。
“灵秀,”李慎心口忽然一揪,“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李璎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鼻子被冻得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
李慎并不是想呵责她失了体统,而是心疼她糟践自己,他连忙从金椅上起身:“灵秀。”
李璎看着宠爱自己多年父亲,她也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可笑里还有些可悲。
“父帝……”李璎的手被李慎握着,逐渐回暖的感觉让她鼻头一酸,“您能否,先回答钦达天的问题?”
李慎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李璎,又忽然侧头去看百里星楼。
他握紧的手忽然脱了力气,慢慢地松开了李璎。
“对孤来说算是什么人?”李慎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然后似乎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之中。
说实话,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缺的只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李慎曾经以为他只要把心里的位置留给容端瑶,不管他身边有多少女人,容端瑶永远属于他。
但他后来发觉好像不是这样。
并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了别人,容端瑶就不属于他了。
而是从来,容端瑶从来就不属于他。
她是自由的,向往着朝阳烈日而生的灵魂,没有任何枷锁能够将她桎梏。
她只爱她心上的人。
“算什么?”李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可他还是不能给出答案来。
“算工具?”古逐月仿佛是在为他提供回答的思路。
李慎这才看见古逐月,他盯着古逐月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算是吧。”李慎并没有反驳,反而大方利落地承认了。
古逐月发觉李慎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仿佛是有些恨,又有些惊讶,还有些质疑。
古逐月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但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慎为人并不算是毫无城府,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背后的缘由,古逐月觉得自己恐怕并不是非常想听。
“你姓古?”李慎想要再次确认。
“我姓古。”古逐月笃定地点头。
从他生下来,其实并没有人告诉他他姓什么名什么。
但等他长到能说会跑的年纪时,古逐月这三个字,就像是一直存在在他的脑海里一样。
有人问起他的姓名时,他不需要思考就会告诉的提问的人:我叫古逐月。
后来他发现古姓好像并不是那么地被人接受,但他心里却从未对自己的姓氏产生过任何疑惑。
既然是生来就属于他的,无论如何他都要珍惜。
因为这世上属于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少。
“你是古行川的余孽?”李慎问。
古逐月忽然眉头皱了起来,他不喜欢余孽这个词。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恰时地开口提醒他,“就事论事。”
李慎笑了笑:“孤什么时候没有就事论事了?”
“古行川犯下滔天大祸,”李慎说,“是孤命人屠尽全族,如今孤倒想问问,为何你还活着?”
“人拼命想活,”古逐月反问他,“难道有错?”
李慎半眯着眼与古逐月对视,周遭的氛围忽然冷了下来。
百里星楼轻轻地咳了一声,提醒古逐月问正事。
“孤来告诉你这些女人对孤到底意味着什么。”李慎先撇开了眼,将手里的丝帕死死地攥住。
“她们是可有可无的政治摆设,”李慎说,“温淑皇后是前任上将军的嫡女。”
“张皇后是丞相嫡女,兰贵妃是宛州最大富商唯一的女儿。”
“这就是孤娶她们的理由,”李慎一把揪住了古逐月的衣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的面前,“和情爱没有半点关系。”
李璎的手有些发抖,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由他亲口说出来时,还是那么令人震惊。
“孤从未爱上过任何人,”李慎说,“除了被古行川抢走的那一个。”
古逐月的瞳孔忽然放大,一切的片段忽然串联了起来。
容端瑶爱上的人,就是古行川。
古行川,就是当年替李慎承受一切伤害的影子。
可李慎深爱的容端瑶,爱上了身为李慎影子的古行川。
“那、”李璎心中逐渐有了猜测,但她不亲耳听到,却依然不愿意相信,“那、那儿臣呢?”
李璎宁愿李慎此时说他是骗她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灵秀,”李慎看着李璎的眼睛,“你是阿瑶的女儿,孤一生都会疼你爱你,弥补孤对你母亲的愧疚。”
“尉迟家……”李璎喃喃地说,“尉迟家害死了儿臣的母亲?”
“你以为孤为何不让你嫁?”李慎看出来,李璎已经明白了,只是还装作糊涂,“孤不想你整日与自己的仇家为伴。”
“李慎,”古逐月不想再对太辰皇帝用任何尊称,他只想直呼他的名字,“李璎到底是谁的女儿?”
李慎并没有为他的僭越而发怒,反而略有得意地一挑眉:“孤说了,她是阿瑶的女儿。”
“我想你并没有明白他问的什么,”百里星楼说,“他是问,李璎的父亲是谁?”
古逐月觉得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一个能让李慎深爱多年矢志不渝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他得到的女人。
更绝不可能是一个,随意背叛自己所爱的人。
容端瑶爱的不是李慎,就算她迫于何事与李慎真的有了纠葛,她不会生下与自己不爱的人的孩子。
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百里星楼发现,古逐月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李慎的脸却变了颜色。
他忽然勃然大怒,看上去甚至像是即将要召唤御殿金吾卫。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提醒他,“我们只是来聊聊天的,真要动武,也许并不适合在这里。”
“你也无法,困住我,困住我们。”
李慎看着百里星楼,他额角有青筋跳起。
他永远忘不了容虚镜对古逐月的态度,命定的帝星千百年来一直隐匿着,却在他当政的年月里显现了出来。
容虚镜没有说他何时起兵,何时登位,只给了一个模糊而暧昧的态度,但天下人全都明白了过来:
真正的天下之主,出现了。
如今念渡一上的钦达天,也跟他站在一起,每一个神情,每一个态度都说明了她对古逐月的有意相护。
可凭什么是姓古的?
古行川抢走了他心上唯一的那个人,古逐月又即将从他的手中,夺走他的江山。
李慎忽然就起了杀心,没有人说过帝星无法被杀死。
如今容虚镜在重华境里,百里星楼看上去也并没有容虚镜那样不可战胜。
“父帝,”李璎抓住了李慎的双手,跪在了他的面前,“儿臣的父亲,是古行川吗?”
李璎不知道该期望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她爱的人有杀母的血仇,若爱她的人,与她还有杀父的血仇,李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天地间自处了。
世间一切都是假象,爱人的说谎,被人爱的也是虚幻。
一生都在无知和谎言中,那还不如早早踏入轮回。
“是。”李慎也想骗她,但他看着李璎越来越发抖的身体,实在是无法再骗她。
“但你母亲是误入歧途!”李慎说,“她的爱不被星算承认!她错了!她一开始就错了!”
“她爱着不该爱的人,但你没有错,你是阿瑶的女儿,所以孤愿意疼你爱你,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李璎的眼神逐渐瞥向了剑架上的长剑,她静静地盯着它。
听着李慎不断摇着她的肩膀说些什么。
无非是什么容端瑶不该爱古行川,容端瑶有错但她应该活下去,古行川就该被阖族屠杀。
“父帝……”李璎喃喃地说,“儿臣从未如此觉得,您和母后,是如此般配。”
李璎猛然推了一把李慎,扑到剑架旁抽出长剑来。
她转过身,看着刚刚维持住平衡的李慎:“父帝,儿臣爱的,爱儿臣,都是和儿臣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人。”
“可儿臣下不去手伤害他们……”
“儿臣…没得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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