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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观星观尘


  古逐月愣了愣,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敢冒犯。”

  自靖和西行的使者归来后,念渡一声名大噪,朝圣者从各处出发,赶赴到雪山上,等他们历经万难攀了上去,却发现除了一道符咒,什么也求不到。

  星算只要机缘到了,心有所求的人必定能从他们的卦象里求到一段未来之事。他们虽然高傲,但能给信徒的,是真切的未来。

  念渡一的修行者,说着无边大道,却只送人一道信则灵不信则废的符咒。

  百年光阴穿梭,热潮过去,念渡一的雪山恢复了平静,肤浅随大流而来的信仰者也随大流而去,剩下的信徒,依然在云上宫中苦修。

  “虚名,”阿乜歆摆摆手,“虚名而已,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会什么。那么多人找我求东西,我只会这个祝祷符,他们也知道这个东西很普通,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他们,他们就很开心。”

  “求个心安而已,”古逐月说,“你本身就代表着一个符号,能让他们心安。”

  阿乜歆半懂不懂地点头:“他们说我是要嫁给将来的皇帝,掌管天下四方的人。我的能力会在合适的时候开启,但是什么才是合适的时候呢?”

  “我觉得时时都合适,到底谁觉得合适,我自己的能力才能被开启?为什么我自己的能力我自己不能决定呢?”

  她叭叭地说着,古逐月的脑子被她绕口令一样的话饶得差点打不过来转。

  “你到底是谁?”古逐月问她。

  “我就是阿乜歆啊,”阿乜歆一脸理所当然,“我是从震州来的阿乜歆,我住在念渡一,人们都叫我钦达天。”

  古逐月能接触到的文字不多,但他听过不少前朝传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号称要嫁给皇帝的天选之人。四方豪杰为了争夺她而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但其实所有聪明人都懂,哪有什么注定要嫁给皇帝的人。权谋者不过是设立了一个令天下人都信服的符号而已,谁得到了符号,谁就能让民众相信他是天选的皇帝。

  他们要争人心。

  命,是可以被更改的,没有生来的王侯将相,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权势地位。这个分割的时代,给大部分人带来了不幸,却又给小部分人带来了机遇和触手可及的荣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古逐月问她,“说不定你喜欢谁,谁就能当皇帝,而不是谁娶了你,他就能当皇帝。你可以自己决定。”

  阿乜歆倒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或者说她甚至没考虑过自己嫁人。

  “那我要是喜欢你,”阿乜歆问,“你也可以当皇帝吗?”

  古逐月看着阿乜歆,眼神里是这时候的阿乜歆读不出来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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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武皇帝多次对史官提起,他发家之前的那段奴隶岁月里,他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另一种活法。

  当真正握住了权力的刀柄时,神武皇帝突然回忆起了那个霞光满天的下午。星算的掌门人从狂风中走来,念渡一的钦达天问他如果自己喜欢他呢。

  这两个在世人心中如神祗般存在的人,随随便便就选择了一个尚未生出野心的奴隶。

  神武皇帝想,自己的心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吧?如果这世上民心所向的两个人,都选择了自己,那天下,为什么不能争呢?

  虽然那时候,少年们还不懂自己身上到底承载着怎样的可怕又可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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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迟醒迈着步子悠闲地往自己的住处走,路过的婢子奴隶跪过他之后,都会悄悄在他背后低声议论着什么。

  他从不回头斥责他们,只当听不见,实在是听见了也当左耳进右耳出。

  围猎随行的男子,无一例外都住在了不远的帐营里,只有尉迟醒跟着启阳夫人一起住在了南行宫。这个为了女人孩子修建的温室。

  “醒哥哥!”一个响亮的少女喊声在长廊的拐角处传了过来。

  尉迟醒停下了悠闲的脚步,方向一拐,极速朝着另一边的偏僻处走。

  “别告诉公主见过我。”尉迟醒叮嘱着路过的下人,飞快地逃离声音的来源。

  华冠锦服的公主急匆匆地转角,看见了长廊那头跪下了正要起来的婢子:“看见醒公子了吗?”

  婢子们再次跪下,纷纷俯身摇头。

  公主叉腰走了过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你们当本公主是傻的吗,没看见他你们跪什么跪?”

  婢子们的身体俯得更低了,齐刷刷伸手指着刚刚尉迟醒离开的方向。

  “起来吧。”公主蹭蹭迈着步子追了过去。

  尉迟醒一路慌张地穿行过越来越静僻的走道,他感觉自己像是逃生一样。前方的道路变得潮湿而带着泥泞,尉迟醒提起他过长的衣摆,遇到大泥坑就跨步跳过去。

  走着走着,马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提着衣摆,在马厩前面踱了几圈,打开栅栏走到马槽后面蹲了下去。

  古逐月抱着马草出来,阿乜歆像尾巴一样跟着他,手里也抱着一捧马草。

  “喂!”古逐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娇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衣摆下和鞋子上沾满了泥土的女孩子。

  古逐月把马草放在食槽里,对着那个女孩子跪下来,扣了扣头。

  阿乜歆看着那个女孩子走到古逐月的面前,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眼神四处张望:“小马奴,本公主问你,有没有看到醒公子过来?”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跟他。”阿乜歆替古逐月回答了。

  公主打量着这个没有跪自己的人,看她的装束不像是靖和的人,围猎来的异国皇族太多,公主一时间也吃不准这是哪个贵族。

  “你是哪里来的?”公主问她,“怎么跟一个奴隶混在一起?”

  “我不能跟奴隶一起吗?”阿乜歆问她,“奴隶跟我有区别吗?”

  公主这倒是被问住了,奴隶也是人,她也是人,本质上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见公主答不上来,阿乜歆抱着马草往食槽走,准备把马草放进去。她刚走到食槽边,一张温雅俊秀的脸抬起来看着她。

  那个蹲在马厩里的小公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他又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势。

  阿乜歆轻轻点了下头,转身把古逐月拉起来:“我们没见过你要找的人,你的裙子脏了,你找到他,他看到你不漂亮的样子,你会高兴吗?”

  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觉得阿乜歆说得很有道理:“我叫李璎,小字灵秀,你叫什么名字?”

  李灵秀觉得这个女孩子跟自己十分投缘。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坦然地说道,“他们都叫我钦达天。”

  李灵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父帝专门从雪山上接来的贵客,现在跟一个马奴厮混在一起,还干着喂马这种粗活。她想到了这个女子不一般,但实在是没想到她就是钦达天。

  “钦达天,”李灵秀双臂交叉,手掌贴着自己的肩头,对着阿乜歆弯下腰,“你应该跟我去见我的父帝,而不是在这里喂马,你是尊贵的客人。”

  阿乜歆转过身,走过去把马槽里的马草呼撸均匀,她伸手摸了摸一匹马的头顶,对着下面蹲着的尉迟醒眨了眨眼。

  “我不去。”阿乜歆说,“刚刚有海东青飞过来,我们长老和我的阿妈叫我不要见海东青带过来的人。”

  海东青,是星算的送信使。

  李灵秀心下了然,大门大派之间必然有一些他们凡俗人不懂的纠葛,星算和念渡一说不定就恰好互相看不顺眼。

  “那你跟我走?”李灵秀试探着问她,“我们两个女孩儿在一起不是更好相处吗?朔州新贡了很多织绣,我叫他们给你做衣裳?”

  阿乜歆伸手张开五指在自己胸前挥了挥,用嘴型跟尉迟醒说了句再见。

  “走吧。”阿乜歆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路过古逐月的时候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降低了声音对他说,“我下次再来找你,给你带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等我。”

  “马厩里有个人,在躲她。”

  李灵秀追着撒欢的阿乜歆离开了,古逐月走到她刚刚放马草的地方,果然有个人缩在那里。

  “出来吧,”古逐月看着那个灰头土脸但是依旧贵气非凡的少年,“公主走了。”

  尉迟醒站了起来,拍了拍被自己衣服带起来的枯草,古逐月斜眼看了一下他,伸手把掉落在他头顶的一点马草摘了下来。

  两个人中间隔着个粗砺的石质马槽,尉迟醒站在马匹中间,古逐月站在旭日余晖里。

  .

  星尘神殿里两颗非常的命星轨迹在这一瞬间交叠,红色的霸星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白色的命星也不甘示弱。两颗命星争辉,四周的命星一下被衬得黯淡了下去。

  容虚镜站在穹顶之下,抬头静静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她松开手,透明的长杖化作星辉四散而去,头顶银色树枝状的发箍也随之消散。

  “容砚青。”被她的声音喊出来,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寒意和拒人千里的高傲。

  容砚青从阴影里走出来:“尊位。”

  容虚镜一伸手,一颗命星从穹顶飞下来,萦绕在她的掌心。她把命星递给容砚青:“找人去查她的往事,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全部。”

  容砚青偷偷闭眼感受了一下这颗星星主人的身份,他恐惧地睁开眼,很是不能理解自己家主的决定:“尊位,这是?”

  “启阳夫人。”容虚镜淡淡地说,“天下没有本座查不得的人。”

  穹顶上那颗红色的霸星,本该在永定八年就永远寂灭,但今年年初,霸星出现在了皇城的命星海里,容虚镜发现了它。

  也发现了它的宿主——

  ——尉迟醒。

  但尉迟醒的母亲,早该死在了十六年前的围剿里。

  “不该问的不要问。”容虚镜看着容砚青的头顶,他深深地低着头,但容虚镜依旧知道他想问什么,“本座要去南行宫,新的观星长老就在这一批新进来的门徒里,你选出来。”

  观星掌天北,观尘司天南,容砚青刚把自己的银牌交给司星观,尊位给他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从资质差不多的门徒里找出未来掌天北一方命星的人。

  容砚青心里苦笑,不知道该觉得荣幸还是该觉得被刁难。可能容虚镜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天分。

  “怎么?”容虚镜的尾音轻微上挑,是个疑问句。

  “下职领命。”容砚青半跪下去,右手按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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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在喂我的马?”尉迟醒看见身侧是自己的马,转头问自己面前这个少年。

  他很瘦,穿着灰色粗布衣衫,一根破旧的深蓝色腰带扎在他的腰间。敞开的领口可以看他深刻而漂亮的锁骨,这是瘦带来的美的馈赠。

  不同于奴隶们的低眉顺眼或者是阿谀奉承的神态,古逐月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对这个世界的不服气。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双手交叠,深深地鞠下一躬:“禀醒公子,下奴姓古,名逐月。”

  “古逐月,”尉迟醒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追云逐月,四荒同晨,八陆不昏,饮平江之水,与天地共生。令堂是对你寄托了成大事的期望。”

  古逐月抬眼看着这个站在马厩里文绉绉的泊川人,全靖和的人都知道这个泊川蛮子课业难以入目,只当是他的天资实在是不能加以教育。

  但短短几句话,古逐月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觉得他一定不是池中之物。

  “醒公子是在取笑我这个奴隶?”古逐月重新低下眼,不去看这个即使一身尘灰也光彩夺目的异族王公。

  尉迟醒从马厩里踱步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可遇到过跟你同姓的人?”

  “没有。”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你可曾从唱本上听过与你同姓的人?”尉迟醒接着问他。

  “不曾。”古逐月依旧低着头。

  尉迟醒伸手托起他:“莫非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姓古?你可曾想过为何?”

  古逐月登录在卷宗属里的名字是阿展,是那个负责录卷的副管随意给他取的。事实上这里的每个奴隶,名字冲撞了哪位贵族,都会被随便安个名字。

  但古逐月当时还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报了个姓氏,副管就告诉他古什么古,今天起你叫阿展。

  “看你的样子,你也是好奇的”尉迟看着他的头顶,“不过我也只看到了一些皮毛,你自己想办法来我住处,我就想办法带你回皇城,上清宫里的卷宗会给你答案的。”

  “还有,做人不要这么老实,人家问你你就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古逐月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尉迟醒的眼睛。

  .

  容虚镜伸臂一指,一道浅蓝色的温和光芒从她指尖冲了出去,围成了一个圈,把霸星四周的命星与它隔绝开了。

  她伸手拢过自己的兜帽,把一头白发藏在其中。与容砚青擦肩而过后,踏着星辉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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