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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亡命天涯


  蔡诚骑着马站在静音巷的巷口,披着金铠的军队跟在他身后。

  马匹们立在原地,有些急躁地踏着小步,他们的去路被拦住了。

  “陆征将军。”蔡诚翻身下马,抱剑半跪陆麟臣。

  陆麟臣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蔡诚将军也是一身军功,不必拘礼。”

  蔡诚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有军功不假,但都是从抛头颅洒热血的父辈手中继承来的。

  而他陆征,师从两位上将军,在战场上给自己杀出了一身威名和荣誉。别人说这样的话也许真是恭维,到他说出来,就成了讽刺。

  陆麟臣瞥了一眼蔡诚肩上的金蔷薇,那是一等军功章。

  “很漂亮。”陆麟臣诚心赞美。

  他只有一堆二等金祁兰的勋章,其实他也想要金蔷薇,但实在是没机会。

  蔡诚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陆麟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蔡诚将军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我来代将军搜查。”

  “陆将军好意,”蔡诚握紧了手里的佩剑,“蔡诚心领,但为人臣子,理当以陛下所任之事为先,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陆麟臣挑眉问道。

  蔡诚咬牙,他总感觉陆征是明知故问,但碍于军阶和抓捕的尉迟醒的皇令,他不得不拉下脸陪笑。

  “今日公主册封礼,有胆大包天的窃贼潜入宫中,”蔡诚说,“偷盗了公主的绶印。陛下命我等追查至此,贼人已然潜入巷中,还请陆将军不要耽误时机。”

  “是吗?”陆麟臣扫了一眼披坚执锐的军队。

  李璎受封,潜龙街上原本是万民同庆的热闹场景。如今家家户户门户都紧紧的关闭着,只有阴暗的巷口偶尔探出来半颗脑袋,看一眼肃杀的军队后又缩回去。

  长街边堆着积雪,陆麟臣抬脚踩了踩:“和我听说的,有些不一样啊。”

  蔡诚倏尔抬眼,紧紧地盯着陆麟臣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一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他隐藏地太好,还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至交即将有难,陆麟臣不该这么悠闲才对。

  “什么不一样?”蔡诚试探着问。

  如果他知道了泊川起兵,太辰皇帝下令抓尉迟醒,蔡诚觉得,自己一定会……

  会怎么样?

  或者说该怎样?

  一时间他的心乱如麻,陆麟臣肯定会阻拦金吾卫的,打斗起来惊了翁中鳖,说不准他能找到机会逃走。

  蔡诚自己没注意到,他其实对于抓住尉迟醒没什么把握。

  哪怕这个人看上去体弱而无害。

  “我的手下来说,”陆麟臣指了一下怀安巷口,“有贼人模样的人从宫中潜出来,去了怀安巷口。”

  皇城宫门前就是潜龙街,飞螭街与其垂直交错,把除开皇城外的城池划分成了四个大块。

  平民们居住在西南块的宣化区,一条街生长出无数巷子,串联起数个院落。

  这怀安巷和静音巷好巧不巧,正好在整个西南大块的斜对角两端。

  “你……”蔡诚握紧了手里的剑,指着陆麟臣的鼻子差点破口大骂。

  “你还在这里耽搁,”陆麟臣把蔡诚的手拨开,“追不回来公主绶印,我看你敢不敢让陛下再拟一个封号给恒澄公主!”

  蔡诚咬牙:“给我进去搜,一定要抓到贼人!”

  “我说去怀安巷!”陆麟臣怒喝间拿出了兵符,“你要抓人,我也要正好看见了贼人,你为何不跟我去怀安巷!”

  蔡诚攥着剑,骨骼咯咯作响。现在说要去抓尉迟醒,恐怕他会直接拿着军令把军队调出城。

  陆麟臣扫了一眼蔡诚,走到他的马身前,拍了拍马背:“走,抓小偷去。”

  蔡诚随手抓住了一个懵圈的将士,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去通知皇子李珘!殿下知道该做什么!快去!”

  将士猛点头,长缨打在他脸上挡住了视线。他忙乱地拨开后,一脚踩到石子崴了一下,然后急急忙忙往缩进暗巷,往皇城里跑。

  .

  古逐月靠在木质的院门边,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很久:“是有什么人来了,人很多,不过好像又走远了。”

  “还有一匹马的蹄声。”古逐月补充道。

  容虚镜依然抱着暖炉坐在檐下,雪花又飘起来,她把悬空的脚尖伸出去一些,想拦一拦下落的雪。

  “怙伦柯怙伦柯!”阿乜歆倒了杯热水递给尉迟醒,喊着站在雪地里的老人,“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怙伦柯回答得很干脆,但语速依然很慢,“当然是跑。”

  阿乜歆思考了半秒,拉着尉迟醒的胳膊往外扯:“他说得对,我们先走。”

  尉迟醒被她突然一扯,险些没坐稳,他伸手抓过刀架上的寒山尽平,被阿乜歆拉着走顺拐出了房间。

  “你的家人违反休战协议,靖和那群老头肯定不会放过你的,”阿乜歆拽着他,从院落里的积雪里踩过去,直愣愣地冲向正门,“说不定刚刚的人就是找你的。”

  古逐月拉开门,站在门外环顾了几圈:“暂时没人。”

  路过门边的时候,阿乜歆抓过挂在门口的斗笠给尉迟醒扣上:“我总感觉这才是个开头,心里扑通乱跳的。”

  “容虚镜!”古逐月遥遥地看着捧着火炉端坐的她,“走了。”

  容虚镜从木廊上跳下来,走到古逐月的身边,把手里的暖炉捧到他面前:“火快没了。”

  “你先拿着。”古逐月下意识想摸她的头,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势突然顿住了。

  气氛的尴尬让古逐月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的手滑到容虚镜的肩头,十分江湖义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等会儿,找到地方藏身我再想办法。”古逐月指了一下左边的暗巷,对阿乜歆说道,“走这边。”

  他又转头,看着容虚镜没表情的脸:“好吗?”

  容虚镜点点头,古逐月收回手:“走吧。”

  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还倚在木廊边的怙伦柯:“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用管他啦,”阿乜歆头也不回,“那又不是真正的怙伦柯。”

  怙伦柯抬头望着落雪的天穹,雪花一片一片穿过他逐渐透明的身体,落在了他脚下的积雪堆里。

  “你得庆幸他不是本人来报消息的,”阿乜歆说,“不然等他走到了,你有十个脑袋都被砍光了。”

  古逐月追平了尉迟醒的步伐,拿过了他手里的刀:“我来吧,走这边。”

  阿乜歆和尉迟醒跟着他拐过了一个隐蔽的转弯处,没有人注意到容虚镜犹豫了片刻。

  她站在即将需要调整方向的路口,回头看了一眼木门大开的院落。

  但也只有片刻,她很快就转过了弯,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前面三个人。

  古逐月一开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容虚镜有没有跟上,后来他发现容虚镜虽然跟得远,但绝不会跟丢,就再也没回头过。

  “尉迟醒,”古逐月跟尉迟醒并肩一起走着,“你那个哥哥,为什么要打靖和?”

  这个问题尉迟醒也很难回答。

  战争的理由太多了,也许是为了生存,也许就只是简单地不顺眼。

  毫无旧日仇恨的两个陌生人都能当街互相殴打,更何况两个并肩而立的国家。

  尉迟醒扫了一眼阿乜歆,他不知道以前为什么开战,但他也许真的知道这次为什么开战。

  “泊川极北境有极海,”尉迟醒说,“牧民们过冬除了靠秋季囤积的猎物,还倚仗着冰层下的鱼类。”

  如果气温降低,冰层加厚到牧民无法破冰捕鱼,那他们只能往南边想办法。

  “一棵树,”阿乜歆突然低声说话,眉宇之间仿佛有些淡淡的失落,“让你们又起了战事。”

  “怎么会。”尉迟醒低头看了她一眼。

  阿乜歆的长发柔软而顺直,披散在她的肩头,随着她快速的走动而不时飞舞。

  有那么一丝很不乖巧,让尉迟醒很想帮她别到耳后去,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个莫名的冲动。

  “世间战事,”尉迟醒说,“无论做各种粉饰,其实都是人为。”

  “什么意思?”阿乜歆有些不太理解。

  “意思就是跟你说的什么树没关系,”古逐月仿佛对这些深有体会,“只要人想打仗,就没有制造不出的矛盾,就没有寻找不出的理由。”

  “老辈有句话,”尉迟醒点了点头,边走边说,“事在人为。我一直觉得这话对于任何事来说,都很贴切。”

  “回皇城后,我发现不论是金吾卫还是飞羽军,都有些不同了。”尉迟醒说,“一场秋围,有些人得到了很多,也有些人失去了很多。”

  “我相信这不是天意。”

  古逐月转头看他:“你觉得我们都被算计了?”

  “天地皆为棋局的时候,”尉迟醒笑了笑,“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也是。”古逐月带着他们右转,“你向来都是对的。”

  尉迟醒的大脑放空了片刻。

  他很难形容听到这句话后,他自己心里的感觉。尉迟醒自认是一个更愿意与人疏离的性格,他害怕得到什么而需要去付出的代价。

  更害怕无端的善意和馈赠。

  但古逐月说,你向来是对的。

  尉迟醒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被人无条件信任着,也许并不那么疲惫。

  “以前陆征跟我说,”尉迟醒说,“就是陆麟臣,他说他觉得我值得他信任,值得他选择。当时我就在想,你能不能换个人,我只想混完这辈子。”

  古逐月没料到尉迟醒会突然说这些,他看了他一眼,发现尉迟醒好像只是想说说,并不需要自己搭话。

  “后来他跟我说了很多次,每一次我都敷衍着说好好好,行行行,”尉迟醒说,“但我诓他的时候说的那些机遇到了我自然不会错过,之类的话,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尉迟醒很少跟人提起,他喜欢发呆。

  他曾在东宫门前坐了一下午,望着红墙和金叶,簌簌的秋风吹落一地枯叶,他就坐在台阶上看了一下午。

  路过的宫人都在低头议论,说这个外邦的病秧子该不会智力也有问题吧。

  启阳夫人从闻然轩一路找到他,拉着他的手从长长的石板路上往回走。尉迟醒就一路抬着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茫然。

  充斥着他活过的不长不短十六年,从记事开始。

  他曾经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脉隐约在向往着什么。但这种微弱的直觉,就好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索一样。

  他知道自己缺失了些什么东西,却不知道这样东西的名字,也不知道剥夺这些东西的人是谁。

  更不知道该憎恶谁,该记恨谁。

  “你,”阿乜歆抬眼,疑惑地看着尉迟醒,“为什么不相信呢?”

  阿乜歆想起来自己在短短的过往里所看见的事情,想起来那个趴在书桌上,连睡着了都皱着眉的少年。

  她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疑惑和不解伴着陌生的感觉一同传进她的大脑里。

  “我怎么了?”阿乜歆没有发觉,她的指尖有些颤抖。

  尉迟醒停下来,转头看着不止为何而止步的阿乜歆:“嗯?”

  这种感觉阿乜歆很熟悉,比如她曾经贪玩,跑到黑岩石林去摘生长在冰棱上的破雾花。

  破雾花散发出迷惑人心智的香气,阿乜歆发了疯一样攀上尖利的冰刺。

  她的手掌被刺穿,小腿被划破,她感觉到了疼痛,但她无法停下来,直到她摘下了破雾花。

  破雾花离开根系的一瞬间,发疯着迷的热情从阿乜歆大脑里退潮般消散。

  疼痛让她从绝壁上坠下,雪山上冰冷的风雪没能压住这股疼痛,她一路下坠,然后生出了双翅。

  现在,她也觉得疼。

  什么迷惑着她心智的东西,拿着世间最尖利的武器扎进了她的心脏里。

  血液还在流淌,心脏还在跳动,每一次搏动就加重几分疼痛。

  有什么东西希望她死,她就好像真的看不见生的希望。

  “尉迟醒,”阿乜歆觉得这疼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心疼。

  但她没说出来,她咬着牙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因为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至少不能对尉迟醒说。

  尉迟醒也没多问,跨了半步走到阿乜歆跟前伸出手:“走吧。”

  古逐月转身准备继续走,但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容虚镜呢?!”古逐月猛然回头,他们身后哪里还有那个慢悠悠但是绝没跟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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