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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入魔


  古逐月在军营里穿行着,和身边形形色色醉酒的将士擦肩而过,他无心与任何人攀谈,只想找到容虚镜。

  天边有道紫色的雷乍起,古逐月的心跳乱了片刻,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不安。

  他朝着那个方向跑过去,经过了树叶刚刚冒出来的林子,一群寒鸟被惊起,在他跑过去后又飞回了枝头。

  容虚镜跪在一块光滑的磐石上,闻月来低落地缩在一边,将自己的头藏在翅膀里。

  又是一道雷落了下来,打在容虚镜的背后。她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她撑着地面,才勉强维持住了跪着的姿势。

  古逐月的大脑里也轰然炸开一声雷,他踩着荆棘走过去,只想快些走到容虚镜的面前。

  从云里有电光闪动,古逐月知道,那又是一道紫雷。

  他几乎想也没想,加快了速度跑到了她面前,双手揽过容虚镜的肩膀,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然后侧转过来,用他的后背挡住了这道雷。

  就这么一下,古逐月额角的青筋就猛然跳起,浑身像是洪期关不上的阀门,往外一股脑地涌着汗水。

  他的五脏六腑也仿佛被巨石砸中,一口铁锈味道的温热液体涌上他的喉头,咳出来后才发觉那是血液。

  “你干什么!”容虚镜一改平日冷静的神态,从古逐月的怀中挣扎着抬起头,余光却瞥见了云层里又在聚集的电光。

  容虚镜抢过见微,一把推开古逐月,在浑身剧痛中站了起来。

  云层中的紫雷萦绕着电光,一路从天穹中朝着蔓延过来,像是天神降下的锁链,用来追捕逃亡的犯人。

  容虚镜咬着后槽牙,愤怒使她周身忽然起了狂风,星光从她身上流淌出来。

  此时此刻,她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神祗。

  容虚镜双手举起见微,刺眼的星光从她的手掌里往外流淌出来,包裹着长剑地每一寸。

  她劈下来,剑意与紫雷撞在一起,一算无形的力量水纹般向着四周荡开。

  所过之处,皆都引发山石的剧烈颤动。

  水波荡至天穹,云层随着她的愤怒翻涌起来,其中不断有月光刺透空隙,短暂地洒落下来。

  “啊!——”容虚镜用力一挥,见微的剑意压着紫雷后退,紫雷攀着剑身的电光被她周身的狂风荡坐粉尘。

  容虚镜忽然收剑,又是一道水纹般的无形力量荡出去,天地忽然清朗,穹顶之上的层层浓云在一瞬间崩散。

  圆月终于得了机会露头,温柔地抚照着大地,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古逐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容虚镜,“原本就可以挣脱惩戒的?”

  紫雷和容虚镜的力量差距很明显,只要她想,她其实随时随地都能掐灭这烦人的紫雷。

  就像刚刚那样。

  容虚镜朝着古逐月伸出手,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古逐月摆了摆手,表示出谢意后自己站了起来。

  “为什么啊?”古逐月问她。

  容虚镜在月光下负手而立,她的后背一片暗淡,没有了光华流转那种摄人神魂的美。

  “什么为什么?”容虚镜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什么明明可以不用受伤,”古逐月明知她是装糊涂,依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却还是选这么偏激的办法,你的心里藏着什么?”

  容虚镜的眼神忽然扫过来,停留在他的瞳孔上。

  换做其他人,被容虚镜这么一看,早就跪过八百回了。古逐月却依然站得笔挺,仿佛不给他答案就不会罢休一样。

  “只想问这些?”容虚镜说。

  古逐月反被她问得一愣,缓过神来后才记起来自己找容虚镜到底是在问什么。

  “风临渊怎么回事?”古逐月问。

  “我的心情不好,”容虚镜说,“两个问题我只想回答一个,你选吧。”

  “为什么心情不好?”古逐月问。

  容虚镜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要从里面寻找些什么,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这是第三个问题,你只能选一个。”

  “那你能告诉我,”古逐月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容虚镜又是很久没回答,古逐月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

  “不能。”容虚镜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等等!”古逐月身体快于脑子,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试图留住她。

  容虚镜微微侧过头,垂眼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她的衣袍上有暗纹流动,在月光下就仿佛有游龙潜行在花纹之中。

  容虚镜低着眼睛,游龙的光就映在了她的眼里:“我叫容虚镜。”

  她握起古逐月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是千年来唯一一个同时统领星算和容家的人,我做什么事,需要向你解释理由吗?”

  古逐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的神色,在这层冰冷之下,藏着她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温柔。

  “我原本有些生气,”古逐月抽出自己的手,“现在更加生气了。”

  容虚镜仿佛料到了他会抽回自己的手,脸上闪过片刻得意的神色。

  她负手而立,准备等着听听古逐月要说些什么。

  古逐月却突然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慰着靠胡乱折腾引起父母注意的小孩子。

  “你知道怎么对别人好,”古逐月说,“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对自己好呢?”

  容虚镜的神情忽然凝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这个逆着月光站立的男人。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迟迟未按照原有的规律跳动,仿佛海里的大鲸,沉进不见天日的深海海底中,不肯给她一丝回信。

  容虚镜在慌乱中揪着自己领口的衣服,匆匆别开了目光,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疑问。

  “风临渊是不是你动的手?”古逐月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杀他?”

  容虚镜的慌乱在她自己看来十分漫长,在古逐月,却几乎根本没看出来。

  她整了整心绪,重新迎着他的目光与他交谈:“心中已经有答案的事情就不必再询问别人。”

  “这不是答案,”古逐月说,“这是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杀了他,你明明痛苦至此。”

  古逐月以为,容虚镜是因为星算某些门规,所以才在这里默默受罚。

  “你是帝星,是早晚都要一统河山的人。”容虚镜说。

  “你是在推着我走捷径。”古逐月说。

  容虚镜听见捷径两个字,眉头明显皱了起来,就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是何寓意一样。

  “捷径?”容虚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古逐月点点头,就算他真是帝星,也一定会有一段从草莽发家的经历,而不是现在这样,忽然就成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孤高的人不屑于抄近道,”容虚镜说,“可你扪心自问,你还能等多少个十年,你的仇恨是不是像把悬顶之剑,一直让你坐立不安。”

  “你只是为了帮我报仇?”古逐月总觉得容虚镜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可她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些天然的优势,脸一冷,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真正想着什么。

  若此时容虚镜转身就走的话,古逐月也就再也不会继续追问,可她忽然倒了下来。

  古逐月肩膀抱住了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托着她站立。

  “你没事吧?”古逐月低下头,他只能看见容虚镜的头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了,不是不是,我是想说……”

  “我很好。”容虚镜明白他是想关心自己。

  “只是有些疼。”她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容虚镜有些昏沉的意识突然清明了起来,她一遍遍回忆着自己刚刚的话。

  有些疼?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些她自己觉得自己从来不需要的关心和在意吗?

  “到底是为什么?”古逐月小心翼翼地环着她的肩膀。

  “因为你。”容虚镜说。

  这一次,她再也不想刻意压制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她把自己心里想说的,一直没有说出口的,全都告诉了他。

  “我背叛了全天下的所有,选择与你站在一起,”容虚镜说,“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她在和某个早就消散的灵魂较劲,她一直都知道古逐月觉得自己孤独,是因为爱上了云端的那个人。

  那个人,无法给他同等的爱,就算她还活着,她的眼里装着很多人,她的心里却不知道住着谁。

  古逐月没想过容虚镜会说出这些,他的神色里闪过一丝慌乱。

  就是这一丝慌乱,却让容虚镜的心里有种血淋淋的快感。

  看到了吗,这世上只有我,会不计一切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一切的决定。

  而我,也是触碰到神明的人。

  古逐月低下头,看见容虚镜背后隐约有黑气升腾起来,他只看见一瞬,等他想看仔细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了寻常样子。

  可他心中忽然就有了猜测。

  正常的容虚镜是冷静而理智的,她从不会有这样激烈的言辞和几乎失控的情绪。

  她,真的入魔了?

  古逐月将她抱得紧了一些:“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原本他的心跳很乱,容虚镜的话就像是海上的飓风,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比人还高的海浪。

  一想到她真有可能入魔了,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

  容虚镜的耳朵贴着他的心脏,听着住在里面的那颗心脏是如何跳动的。

  少见地,她觉得这世界有趣了起来。

  “如果认为风临渊是我杀的,”容虚镜忽然说,“那就是我杀的吧。”

  古逐月一愣,侧头想要看清容虚镜的脸:“什么意思?他不是你所杀,那是谁?”

  容虚镜推着他的胸口,撑着自己站直,然后抬起头看着古逐月的眼睛。

  真相如何,假象如何,人活在世上,只要活得自在不就行了?

  容虚镜总算是明白了顾长门当初到底是何用意。

  “是我。”容虚镜浅浅地笑了笑,“我的双手沾了血,心思为魔气所扰,所以才这个样子。”

  这套说辞大概是跟古逐月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容虚镜眼见着他的神色忽然放松下来,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原来人,这么好骗。

  “祛除魔气肯定有其他办法的,”古逐月说,“你不用走这么极端的路子。”

  “什么办法?”容虚镜追问下来。

  古逐月被看穿,略带尴尬地挠头:“暂时,暂时还没想到,但总不能再让你伤害你自己吧。”

  “在你昏睡期间,”容虚镜察觉到他的尴尬,恰当地转开了话题,“有个叫苏灵朗的人来找你,他闹着问有没有一个叫阿展的人。”

  古逐月记得这个人,是在雷州有过数面之缘的飞羽军,他是怎么找来的?

  “他与靖和原本就有芥蒂,”容虚镜说,“我已经安排他留下了,日后有大用的。”

  “风临渊的事,为何我毫无记忆?”古逐月还是想继续追问关于他的事情。

  这太奇怪了,仿佛他就睡了一觉,在这个过程中,容虚镜杀了风临渊,还把他的头颅带来了。

  若两军如此交战,恐怕不需要什么千军万马,一个容虚镜就能打下整个天下。

  “你与池照慕带着青缨卫,切近风临渊金吾卫的后路,攻进他的主营。”容虚镜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古逐月问。

  “三天前,”容虚镜说道,“你身陷陷阱,池照慕也受了重伤,所以我才去救你。”

  “两国开战,你要成为新的君王,”容虚镜看着古逐月,“我就算可以给你所有人的头颅,却无法为你建立起令天下人信服的功业。”

  “所以你才需要自己领兵打仗。”

  容虚镜说的这样,古逐月是真的毫无印象,他的记忆,缺失了这一块。

  “不用想了,”容虚镜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疑惑,“我把你的记忆抹去了。”

  古逐月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容虚镜偏了下头,谎言脱口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杀人,就这么简单,有问题吗?”

  虽然这话听起来荒诞,但仿佛确实有有些像是容虚镜的行事风格。

  她有超越世人的能力,就不必遵循大多数的行为准则。在常人身上无理取闹的理由,在她这里,又仿佛十分理所当然。

  让古逐月再是怀疑,也不知道该从何怀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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