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墨芝桃谷
尉迟醒与百里星楼站在风里,衣摆不时随着风扬起来。他往向风侧站了一些,将和风与阳光都挡在了他的身后。
“钦达天也只是职责所在而已。”尉迟醒说,“不必多想,我从未,怪过钦达天。”
“也不是怪,”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用词好像有些不恰当,“就是从来不觉得钦达天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毕竟钦达天当时,也不知道。”
百里星楼背过身去,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尘世的风景其实从来都是绚烂迷人的,只是从前,她身边未有人相伴,而鲜少认真观看而已。
“长门先生的意思是,”尉迟醒说,“他身死时,被交换的命星就会归位。”
“十年?”百里星楼说,“还是百年?”
“恐怕不会太长。”尉迟醒回答道,“他说他已经将星轨掩去,但镜尊位还是算到了,只不过算到的是他换过的命格。这就说明长门先生,其实已经在强弩之末了。”
“星楼,”尉迟醒说,“人生世间,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百里星楼的心中忽然一沉:“你为他说的这句话,还是为你自己说的这句话。”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背影,里面住过他爱到极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个灵魂。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可若重来,他也许依然没有机会没有立场,光明正大地在那样的处境里,去全心全意爱谁。
人要先有自保的能力,才有资格去谈爱恨。
“大概是为天下所有人的一句开脱。”尉迟醒说,“钦达天是高居云端的神明,不必过多在意凡人间的恩仇,于钦达天而言,不过转眼的事情,若有机会忘,就不必想起。”
百里星楼扯起嘴角,努力想要笑却始终笑不出来:“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尉迟醒有点没反应过来。
百里星楼最近常常做梦,梦见一个,生动而具体的人影,她其实也不知道那是谁,但她觉得,可能尉迟醒是知道的。
她告诉百里星楼,他想去去墨芝,他一定会喜欢墨芝的桃花。
百里星楼其实一没听见她说话,二没看清楚她的脸,但她就是知道了,阿乜歆要她,带尉迟醒去墨芝。
去看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你以前,是否跟她提过这里?”百里星楼问,“或许还说了什么,让她对这里念念不忘。”
尉迟醒只记得阿乜歆曾经无意间提起过墨芝,她说这里土壤肥沃却用来种了满谷的桃花。
他那时候以为阿乜歆只是随口一提。
“她好像活过来了,”百里星楼指着自己的心口,“她快要把我,变成她了。”
百里星楼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混在了风里,尉迟醒只断断续续听见了寥寥几个字。
“抱歉,”尉迟醒说,“我……”
尉迟醒想说自己没听清。
百里星楼转过身,看着尉迟醒的眼睛:“若你未来面临关于我的选择,不论你最后做出怎样的决定,你都要相信,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种解脱。”
百里星楼抓过他的手,拉着他飞上了悬崖边上一棵横生的桃树上。
桃树算不上粗壮,但两个人坐在上面,还是承受得起的。百里星楼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短笛子来,递给了尉迟醒。
“这个你会吗?”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接了过来,靠在唇边试了试音,便随便挑了支曲子吹了出来。
他并不很精通,整支曲子吹下来时有忘调重调或者跑调,但百里星楼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她闭着眼,在微风中仰起头,任由南来的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摆。
尉迟醒时不时侧头看着她,若不是她悬在空中依然晃动的小腿,他都有些怀疑百里星楼是睡着了。
吹便了他会的所有曲子,外加记得住的所有片段,尉迟醒不得不放下了短笛:“不会了,只会这么多。”
百里星楼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片山川,从前她觉得生命太过漫长,如同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可如今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中间这段原本嫌长的岁月,也开始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很好听。”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有点心虚地干笑:“啊是吗……”
百里星楼忽然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跌去,尉迟醒先是一愣,然后在目光追随着她下落的过程中,他发现百里星楼并没有展翅。
她看着坐在树上拿着短笛的少年,向着无尽的花海中落了下去。
尉迟醒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是在愣神后反应了过来,也跟着她跳了下去。
百里星楼的身后忽然之间掀起一股猛烈的气流,将不断下坠的她托了起来。
尽在咫尺的桃枝猛烈晃动,枝头的花瓣被狂流扯落,在疾风中打着转飞舞。
百里星楼身后的双翅忽然展开,她向上飞去,与下落的尉迟醒撞了个满怀。
她扣着尉迟醒的后腰,四周的风吹过来,让两个人的发丝缠绕着一起飞舞。
尉迟醒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用手掌拖住了她的后腰,这是一场,至死也再难超越的极致浪漫。
没有血光,却一脚踩在生死的边缘,没有旁人,却始终备受良心的谴责。
越是这样,反倒越是炽烈到让人胆战心惊。
百里星楼的额头靠在尉迟醒的胸膛,听着那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激烈,她感觉到了,这片刻,是属于她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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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来报说金吾卫正开拔往秦关,”苏灵朗在沙盘前,用在秦关北插上了一支荆棘困月的旗帜,“这次是金吾卫全军。”
“风临渊轻敌,上次只带了十万人不到。”余明遥说,“探子可还有其他消息?飞羽军的动向呢?”
苏灵朗摇头。
“倒还沉得住气,”古逐月沉思着,“金吾卫没了风临渊,还有谁能领军?”
苏灵朗依旧摇头,陆征跟着尉迟醒去了泊川,这是全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金吾卫中其实不乏小将,”余明遥说,“只是缺个统领全军的大将,若宁还卿将金吾卫拆分成几股,各自听令,他在后方指挥,也还是可以的。”
古逐月不知道宁还卿能不能行,反正他原本带着池照慕的五万青缨卫已经很吃力了,如今人越来越多,许多问题也日渐暴露出来。
比如有些人并非真心要从军出征,而只是想戴个军衔挂个军籍混饭吃。
更有人藐视军规,祸害沿路百姓。这些事情是古逐月应该管,但不可能件件都管到的。
但若没能解决好的次数太多,军心不稳不说,也会失了民意。这两样,都是得之难失之易的东西。
飞羽军十多万,金吾卫二十多万,这是可怕的战力,但同样,也更是难以约束。
古逐月自问,若把三十几万人交到他手里,他是绝对没办法管理的。
“你从前出身飞羽军,”古逐月对苏灵朗说,“他们军中是如何管制的?”
苏灵朗回忆了一下,他不觉得那是有多好的制度,但相对金吾卫来说,已经公平得多。
“军功爵,”苏灵朗说,“不看出身,不看钱财,也不看你的人际关系,杀敌越多,军衔越高。”
“行不通的,如今混乱,编制又不全,难保投靠我们的人不会自相残杀。”余明遥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最初的管制人员,恐怕还是需古将军自己来选。”
古逐月有心无力:“我可能不行。”
“比武。”苏灵朗说,“以伍长领长卫长等一干军职做奖励,让投奔将军或者原本就在军中的人,来与将军对擂。”
余明遥与他一拍即合:“对!将军不会选,但我们可以,我们从旁观看,帮将军掌眼!”
“你去写告示吧。”古逐月点头,“明日便选。”
余明遥没想到古逐月竟然答应了,从前他也算是见过不少将领,这种劳神费心的事情,少有人愿意亲自上阵。
有那么短短片刻,余明遥觉得,他身上已经开始有为王称霸的气度了。
但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将古逐月从像一位帝王,扶持到,就是一位帝王。
古逐月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他就是站在他幕僚后的肱骨之臣。
万里河山,锦绣人间,皆是他们一展鸿图的棋盘!
“我也来帮你试,”池照慕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眼见即将迎战靖和,你还是不要太累的好。”
“苏将军也可以。”余明遥说,“以武相会拳脚在次,头脑在主。”
池照慕给了余明遥一个肯定的眼神:“还不错。”
“多谢将军。”古逐月抱拳相谢。
“都是一家人了还谢什么谢。”池照慕含糊不清地嘟囔。
“啊?”古逐月没听清。
“进来。”池照慕偏过头对着帐外说。
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卫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一套大红的婚服。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婚服很沉,压得他的胳膊一直不住地哆嗦。
后边又跟进来一个人,他的手里托着一条镶玉的腰带。
“我是来送东西的。”池照慕说,“镜尊位来说的日子太急了,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
“若你觉得不够,”池照慕有点犹豫,“等你打下皇城,我们再办一场。”
古逐月沉默地看着婚服,那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华丽的布料,只是这金线红布,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她从黑暗中走来,一身八重锦,似地心的火焰般炽烈,盘绣的金纹让她高贵得像是云端的神明。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古逐月还记得,那时她的腰间也有玉,走动起来时,玉佩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他明明离得那样远,却还是听见了,那声音穿透了他的血肉,直接撞向他的心脏,让他冷静克制的血脉在一瞬间喷张。
只有她,世上只有一个阿乜歆。
“不——”池照慕疑惑地挑眉“好看——吗?”
余明遥的下巴快掉到胸口了,腰带上的冰种翡翠,随便拆一块下来都够他吃一辈子了,就这样,池照慕似乎还觉得不够好。
而那婚服上的金线,一看就知道是绣娘手掐的金线,这种耗时以年计算的工艺,池照慕两三天就变出来了一件。
“放下吧。”古逐月说,“很漂亮。”
“你不试一下?”池照慕问,“我前两天看你太忙,只让裁缝远远看了你一眼,若是不合身……”
不合身好像也没法改,只能重新做一件,池照慕陷入了沉思。
“池将军,”苏灵朗忍不住提醒她,“实际上,不是成婚当日,不建议提前穿婚服。”
池照慕恍然大悟:“这样吗?!”
余明遥点头,表示默认。
池照慕忽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古逐月的身前:“别动。”
她伸手在古逐月的肩上拃了几拃,然后放下手:“应该没错,肩宽合适长度合适,其他地方不会差。”
古逐月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他感觉自己目前能说出来的所有话,也许就没几句池照慕愿意听的。
“明天我来找你们。”池照慕说,“日后你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也不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帐篷。
“刚刚说哪儿了?”古逐月问。
“择选领军之人。”苏灵朗说,“无论军职大小,皆要由经将军之手。”
古逐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无法与这套衣服共处一室。
看见红色,他就会想起那个烈火般炽热的灵魂,他就会想起她是如何突然在他的生命里。
又是如何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的。
倒不是对百里星楼有多不满,只是他真的想不明白凭什么。
同为灵魂,为何阿乜歆就一定要让位于百里星楼。
那如果,百里星楼消失了呢?
“古将军?”余明遥有些怀疑他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古逐月的眼神一直落在婚服上,余明遥有理由相信,此时此刻他就算说金吾卫打到门口了,古逐月也不一定愿意听他在说什么。
“抱歉。”古逐月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了?”
余明遥在内心里长叹一声:“夜深露重,将军是否要稍作休息,再来相商?”
古逐月看着婚服:“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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