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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与君离别意


  一只铁鸢贴着地面,在无数巡逻的守卫中穿行,最终从铁牢的间隙中钻了进去,落在了陆麟臣的手里。

  阿乜歆站起来,挡在了陆麟臣的面前,跟尉迟醒说着话。

  守卫走过去后,陆麟臣坐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波丹维兹家族的领地封土都进不去,重兵环伺,王......沐怀时不敢惊动他们,已经绕道往泊川来了。”

  尉迟醒沉默了很久,就当陆麟臣以为他根本没听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能到?”

  “不知道,她没说,”陆麟臣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走的那条路,没办法预估。”

  “铁鸢来回三天左右,”尉迟醒说,“情况好的话,他们已经出发两天了,最快明天就能够跟铁力达他们汇合。”

  一说起铁力达,尉迟醒忽然抬眼看着陆麟臣:“耶育泌的事情你告诉他了吗?”

  陆麟臣点了点头:“说了,他没有回信,我怕他按耐不住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但要是不告诉他,战场上他可能更加控制不住。”

  陆麟臣觉得自己应该很是了解铁力达现在的心情,风临渊的事,就和这差不多。

  他从最开始的悲伤,迅速转变为愤怒,然后是仇恨。仇恨让他的头脑比烧红的铁水还要火热,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报仇。

  然后过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他在明白自己也是风临渊意志的一种继承后,同时也开始了对风临渊已死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他觉得风临渊没有死,他一定是离开了战场,放下了所有浮名,过上了他向往许久的闲散日子。

  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陆麟臣选择了告知铁力达真相,在后方发狂,总比战场上失控强。

  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残忍,还不如选择一种损失最小的。

  “他现在肯定特别恨我,”尉迟醒垂下头,叹息般说到,“要是不跟我去震州,他就可以跟他阿爸一起并肩作战了。”

  尉迟醒轻飘飘的一句话落进了阿乜歆的耳朵里,扯得她的整个胸腔都一阵一阵地抽疼。

  “我去找容虚镜。”阿乜歆忽然站了起来。

  陆麟臣见尉迟醒没什么反应,内心挣扎了很久后一把将阿乜歆拽住了:“你找她干什么?有什么用?”

  “他才是帝星!他才是容虚镜应该追随的人!”阿乜歆指着尉迟醒,“凭什么容虚镜要把该给他的东西,都给了古逐月?”

  “我要去告诉她,让她知道她错了。容虚镜只要知道了,草原的事情就有办法解决了,他的父母也有救了。”

  “阿乜歆,”尉迟醒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如水,“你真的觉得她不知道吗?想想她硬闯雪山腹地干什么,想想她在神树下干什么。”

  顾长门已经死了,被交换了十七年的命星和星轨早就已经回到了他们原本的位置。

  容虚镜绝不可能这么长的时间都还没看过星象,她一直没有来找尉迟醒,其实就已经是给出了答案。

  哪怕古逐月不是,她都认定了。

  “那、那,我,不,百里星楼帮过她,”阿乜歆有些慌乱了起来,“她也该知恩图报......”

  她自己都没能说完,因为这话说得太过于可悲可笑了。其实她这些天来,心中有股希望的苗头冒了出来。

  之前的事情太多,让她忘了东方还有个容虚镜,继承了漫天星辰的信赖和天下万民的敬仰,要为了他们去追随天下的主人。

  阿乜歆那时候想,只要容虚镜发现尉迟醒才是帝星,那她一定会踏着罡风而来,将北方的军队和群狼踩在脚下。

  她知道容虚镜可以。

  容虚镜还可以让沉睡的尉迟长阳痊愈清醒,还可以让失明的启阳夫人重新看到她的儿子。

  因为她是容虚镜,她一定可以的。

  然而在绝境中生出的最后希望,却被命运无情地踩进了尘土之中。

  容虚镜的确可以做到她所想的一切,但她不会来。阿乜歆仿佛看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的一盏灯火,在狂风骤雨中熄灭。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神情,知道自己不需要点透,她也一定是明白了。

  其实何尝是阿乜歆,连他也幻想过,如果黑熊兵团遇到的是容虚镜——没有如果。

  事实就在眼前,他阖家欢乐的梦被战争打碎,熬过漫长孤独黑暗终于得以回归的草原正在沦陷,他知道他的同袍已经打算投降,但他甚至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从温暖的南方长大,因为他在草原危难时远在震州,因为他只有一腔爱。

  仅有一腔爱。

  而只靠热爱,是无法守护草原的。

  “其实如果,心里最后的希望不是自己,”尉迟醒说,“就说明早点绝望,也好过无端乐观。”

  说完他便靠着铁栏闭上了眼睛,脸上毫无情绪可言。

  以前的尉迟醒不是这样的,他睡着了,阿乜歆都能从他的眉眼和唇角里看出些温柔来。

  现在他就像被抽走了灵魂,成为了一个活着的死人。眉还是眉,眼还是眼,但他不是他。

  阿乜歆觉得自己的双腿变得很沉,哪儿都去不了了,双眼也变得很干涩,只想也随他一同闭上眼,将绝望隔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陆麟臣轻轻地站了起来,无奈地看着阿乜歆,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说出口的却是规劝她的话:“人还是要靠自己的。”

  他这边话音刚落,尉迟醒那边就猛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地面上的某一处。

  “怎、怎么了?”陆麟臣慌了一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尉迟醒转头看着他,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自己便偏着头,仔细听着什么。

  “苏伯罕大会当天,”尉迟醒说,“我王姐要把我交给巢勒蒙库。”

  阿乜歆也听到了,她甚至比尉迟醒听得更远更多,连刚刚那一瞬间,金帐里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无数人对话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涌进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应该听什么,于是就全都听了进来。

  她想帮尉迟醒。

  “你王姐刚刚说,”阿乜歆说,“那次她问巢勒蒙库,投降后铁王都会不会遭到血洗,他只向你王姐要了你。”

  “这大王女,没什么毛病吧?”陆麟臣一听就来火了,“巢勒蒙库又没说交出尉迟醒就一定不会屠城,她在想什么,先上赶着把尉迟醒给卖了。”

  “无论如何,她都需要为铁王都中众人的活路争取一下,”尉迟醒说,“换做是我,也许我也......”

  尉迟醒不知道他会不会交出自己的家人,去换更多的人活,不过他想了很久,这也许真的是他姐姐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巢勒蒙库比一百年前聪明了很多,他不再兴无名之师,而是借由为自己外孙报仇的名义南下。

  外界在战局外如何观测,尉迟醒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很多局中人的眼里,把他交出去是天经地义而且并没有损失的。

  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抱怨他,仇恨他,因为是他野心勃勃的举动,导致了巢勒蒙库南回。

  敌人守候在黑夜之中,汲取着鲜血和恐惧,变得越来越强大,而自己这一方却不断衰弱式微。

  也难怪尉迟夜会走这最不得已的一步。

  看尉迟醒的神情,陆麟臣也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并不能理解。

  “把你交出去,巢勒蒙库就会不动铁王都?讲什么笑话。”陆麟臣说。

  “走到了最恐惧的时候,”尉迟醒说,“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阿乜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以前她觉得草原上的人很可爱,她举翼从空中飞过时,总有人在下方仰起头与她打招呼。

  他们笑得单纯而灿烂,连带着阿乜歆都会有一整天的好心情。所以尉迟醒热爱他的草原,阿乜歆觉得理所当然。

  但现在的草原,她觉得无比陌生。他们要因为一句得不到兑现的交易,而把尉迟醒交给巢勒蒙库,换一丝渺茫的生机。

  甚至还有人开始诅咒他,诅咒他曾经的冲动和愚蠢,尽管那些事他没有做过。

  “诶,小女娃,我们谈谈?”周海深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阿乜歆猛然抬头看着尉迟醒,发现他根本没听见。

  “别看他了,”周海深说,“你忘了你干的事情,只有他想找我的时候,才能听见我说话。”

  阿乜歆在心里小声地为自己分辨,不是我干的,是百里星楼,不过我肯定也会这么做,只是我没这个能力而已。

  “找个地方坐下吧,”周海深说,“背对着他,别让他看见,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别让他看见。”

  阿乜歆在心里争辩着什么叫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但还是十分顺从地背对着尉迟醒坐了下来。

  “我来说,你来听就好了。”周海深说,“这些话我都是有私心的,所以你听一半信一半就够了。”

  “海上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原本我也没打算寻求你的帮助,因为我一直看着,我觉得能让你们厮守一世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现在你很痛苦,他也很痛苦。北方的军队,你们赢不了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阿乜歆想开口说什么,周海深连忙组织了她:“你别出声,那小子关心你得很,你说什么他都听着呢。”

  “你刚刚不还在盼着尊位能救你们吗,其实不需要,”周海深说,“你自己就可以,或者说是,百里星楼就可以。”

  “雪山腹地之中,黄泉荒火之下,那支宣誓永生永世为安宁、为钦达天的荣誉而战的军队,一直都在等待着能够重见天日的机会。”

  周海深说着说着,就停下了。他也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无理,北堂鸿笙和百里星楼,无数次轮回转世都是恰好擦肩而过,只有这一生,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长久的苗头。

  “只要你回去,与百里星楼和解,她带着藏在雪山腹地里的天罚之刃敢来战场,”周海深说,“海洋就有救了,而你的尉迟醒,也能够击退要践踏他故土的敌人。”

  阿乜歆垂下眼,说到底,其实也还是要她回去,牺牲她自己让神树活下来。

  但她不得不说,周海深是对的,很多事情,百里星楼可以,阿乜歆不行。

  地火不断向着神树的根茎涌过去,烧死了神树,那因为神树而存在的天罚之刃——最后能够扭转战局的希望,就真的没了。

  她前几天不断在想怎么让容虚镜来帮忙,却忘了还有条路就在她的身后。

  黄泉荒火之中的天罚之刃她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在百里星楼或者尉迟醒的记忆里看到过,不过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一切就还有希望。

  “黑熊兵团的黑狼,其实早就死了,”周海深说,“它们成为兵团中的一部分时,就抛弃了‘活着’这个概念,操纵他们征战的,是他们为了胜利而存在的精神,只有精神之力才能击溃精神之力。”

  周海深说完,重重地叹了许久的气。他是存着私心的,他不想海里的这么多族群全都死于浩劫,但他也是真的想帮尉迟醒。

  作为尉迟醒这一世,是北堂鸿笙活得最难的一辈子。他到底有几次,是真心的笑的?

  他要是干脆变得偏激恶劣还好,可他非要用细腻温柔的情感,去面对这个对他并不见得很好的世界。

  “钦达天,”周海深说,“这一次,不是为了世人。”

  说完,周海深的声音便再也没有出现了,阿乜歆垂眼看着自己手掌,心里涌上来翻江倒海的难过。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跳动的感触。因为她的心脏,在尉迟醒温热的胸腔里跳动。

  他在难过,他在挣扎,他在自责,对于阿乜歆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

  阿乜歆忽然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阿乜歆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等到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时候,阿乜歆偏头露出一个温暖灿烂的笑容,“我要回震州去啦。”

  “你再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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