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江山此夜
陆麟臣到屋顶上时,尉迟醒的手边已经堆了不少空酒罐了。
尉迟醒躺在雕花的屋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繁星如海的天空:“坐吧。”
陆麟臣也没客气,坐在他的身边,抓过一坛酒就开封仰头喝了起来。
这酒在草原很是出名,是用酒浆果和马奶一起酿的,按理来说不醉人,但实际上一坛可以放倒三个常年跨马立刀的蛮壮勇士。
人们叫它羔儿法酒。
烈酒入喉,陆麟臣被烫的一激灵,原本昏昏欲睡的大脑也清醒了过来:“厉害啊。”
他只喝了一口,就已经觉得酒劲不俗,尉迟醒一个人喝了满房檐的酒罐。
“我感觉,这一切就像梦一样。”尉迟醒说。
陆麟臣喝酒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来:“你指什么?阿乜歆?”
“一切。”尉迟醒说。
他坐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望向万家灯火与天穹中星辉相映的衡州。
每一点灯火里都是一户人家,夜幕落下华灯初上大概是所有家庭团聚的时刻,他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坐在桌边一起吃顿晚饭。
尉迟醒看不见具体的情形,但他他的想象里,应该是十分温馨快乐的。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不断想要回到草原,却在回到草原后,又毅然决然地离开。
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乱世难偏安。
“为什么这么说?”陆麟臣问。
尉迟醒抓过一坛羔儿法酒,于陆麟臣手里的酒罐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倒了几口。
“你想家吗?”尉迟醒问。
“你知道,如果换个人这么问我,”陆麟臣回答说,“我有很大几率揍得他看不见明天升起的太阳。”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反应了过来后才笑了起来:“抱歉。”
“你又想你的草原了?”陆麟臣问。
“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尉迟醒回答道。
“我没有要跟你比惨的意思,但说实话,”陆麟臣说,“你还有个地方可以想念,我都不知道该想哪里。”
“就好像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异乡。”
“我一直想问……”尉迟醒想问他,当初为什么那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陆麟臣比出禁声的手势,示意尉迟醒不要继续说下去。
“随心所欲而已,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陆麟臣说。
“可你就成了现在这样,”尉迟醒说,“无来处,无去……不是,有去处。”
陆麟臣看见尉迟醒认真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尉迟醒已经有点喝高了,迷离的脸上爬上了两团诡异的绯红,可偏偏他还一副自己很清醒的神情。
“不是选择了你之后才无来处,”陆麟臣说,“是一直都没有。”
陆麟臣不得不说,他从未害怕过孤独,但也从未有一刻觉得孤独远离过他。
他见到尉迟醒第一面的时候,就发觉这人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群中的孤岛。
潮落潮张,人来人往,都是孤身一人。
“你不太喜欢百里星楼,”尉迟醒问,“那怎么见到阿乜歆时,还是那么不高兴?”
“你那么喜欢她你都不高兴,怎么着还希望我高兴啊?”陆麟臣反问,“你不觉得我要是高兴,才比较吓人吗?”
尉迟醒笑着推搡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
推搡后,他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睛里像是沉着星星的碎片,在夜色里闪闪发亮。
“我们错过了。”尉迟醒说。
陆麟臣看着他的神情,这一瞬间他有点不太能判断尉迟醒究竟是否清醒。
他悲伤的神色是清晰入骨的,但迷离朦胧的眼神又让人觉得他只是喝多了乱说话。
“这是几?”陆麟臣伸出三根手指头。
尉迟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冰冷的温度一下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陆麟臣的掌心。
陆麟臣吞了口唾沫,掰开尉迟醒的手指抽回了自己的手:“你上来多久了,不怕冷啊?”
“忘了,”尉迟醒说,“心里很乱,就找个清净的地方想事情,一想就想到了这个时候。”
“阿乜歆没来找你?”陆麟臣问。
尉迟醒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我把震州的事情告诉她了,大概她过几天就会回去了。”
“你是不想她走,还是想她走?”陆麟臣问。
尉迟醒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盯着倒在房檐上的酒罐,一滴晶莹的液体沿着瓶沿滴落下来。
他心里的那潭泉水,也仿佛滚落下来一滴水,激起了层层的涟漪:“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办法像他那样无所顾忌。”
“像谁?”陆麟臣有点摸不着头脑。
尉迟醒的交际圈与陆麟臣的高度重合,他敢断定尉迟醒此时说的人他肯定是不认识的。
“北堂鸿笙。”尉迟醒说,“他决定和百里星楼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没顾虑。”
北堂鸿笙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顾虑,包括他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包括以百里星楼的身份,她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于他,爱是至上法则。
因为相爱,他便冲破所有束缚,放下一切责任,面对一切阻碍。
“结果呢?”陆麟臣没问北堂鸿笙是谁,因为尉迟醒脸上就写着这个问题最好不要问。
“结果啊,”尉迟醒痴痴地笑了笑,“此后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得身不由己,深陷炼狱。”
陆麟臣大概明白了尉迟醒的选择,也忽然明白了尉迟醒为什么坐在这里一个人喝酒。
“尉迟醒爱阿乜歆,”尉迟醒说,“不比北堂鸿笙爱百里星楼的少半分。”
他去云雾重楼之前,在日日的懊悔中许下过一个愿景,他想,只要阿乜歆回来,他就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一切难以冲破的枷锁,他都愿意以身试险,用血肉,用灵魂,去拼与她相守一生的机会。
那时他想,于他,大不了就是日后面对的艰难险阻多一些。
于阿乜歆,大不了就是世俗的指责多一些,比起分离,她也一定是更愿意爱得尽情。
只是北堂鸿笙将原本该属于他的爱还给了他后,他更爱阿乜歆了,却考虑得更多了。
爱究竟是不顾一切的勇敢,还是沉默有力的守护,尉迟醒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和选择。
“不会吧……”陆麟臣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大概的猜测。
关于转世轮回的神秘渺茫之事,陆麟臣并不是不相信。
前有星算后有念渡一,人力无法想象的天地玄远其实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人能够转世轮回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陆麟臣没想到,尉迟醒跟阿乜歆的关系这么复杂。
“但我感觉好像,”陆麟臣吞吞吐吐地,“我能说吗?”
“你憋得住吗?”尉迟醒反问。
陆麟臣摇头:“你觉不觉得百里星楼也挺喜欢你的?”
尉迟醒又沉默了下来。
世上的事情大多都很好藏匿,但爱很难。
好不容易按捺住宣之于口的冲动,情意也会从眼睛里流淌出来,或者从无意识的举动中流露出来。
爱是藏不住的。
没有回应不可能是爱意不被察觉,而是这个人,在刻意回避。
尉迟醒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才对她那么……”尉迟醒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陆麟臣对百里星楼的态度不止是不友好,但又说不上是敌意。
“我是怕你伤心。”陆麟臣恨铁不成钢地一笑,“你见我什么时候跟人翻脸过,哪次跟人摆谱不是因为你……”
说着说着,陆麟臣就想了起来,倒还真有一次不是。
他跟古逐月翻脸的那次。
当时尉迟醒的处境,说实话,的确是有些尴尬,但他也顾不上了。
“别想了,”尉迟醒说,“不论你跟谁反目成仇,我肯定都是站在你身后的。”
陆麟臣闻言高兴了起来,身后要是有跟尾巴,十成十会翘到天上去:“我还不是一样的。”
“不过,”陆麟臣问,“我还没问过你,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吧?”
“想不通的时候,就不想。”尉迟醒轻轻地一耸肩“一定要走到分亲疏分远近的时候,答案当然也就会摆在眼前。”
“震州的事情呢?”陆麟臣问,“你只是个北州王,更何况也还没有多少政权承认,你这么拦在震州跟前,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尉迟醒放下酒罐,痛苦地抱住了头:“怎么又来了,又是这个问题。”
很明显,尉迟醒喝醉了。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举动,十分有撒娇逃避的嫌疑。
陆麟臣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看着我。”
尉迟醒几经挣扎,还是被陆麟臣强制地扯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看着我。”
“你现在起一方之主,如果真要开罪星算那群疯子,”陆麟臣说,“你就得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北州境内,有半数都是星算的信徒。”
尉迟醒散焦的瞳孔慢慢缩了回来,他看着陆麟臣认真严肃的神情,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我不管。”尉迟醒说。
“你当我任性也好,失去理智也好,没有人可以伤害震州。”
陆麟臣松开了尉迟醒:“我对你挺失望的。”
尉迟醒倒也不是很意外,他慢慢地坐了回去,捡起酒罐来,仰头倒了倒却没有烈酒落下来。
他扒着瓶口半闭着眼疑惑地往里看,陆麟臣静静地看了很久,终于出声说话。
“知道我失望什么吗?”陆麟臣说,“你到底是根据什么得出的猜测,觉得我也会阻止你犯傻?”
尉迟醒转头看着他,夜里的风虽然有些冷,但吹到陆麟臣的脊梁,也没能让他弯下腰。
“就算我不让你有恩报恩,难道我也是非不分了?”陆麟臣问。
“钦达天临危相助之恩,哪怕我此举激怒众多人,我也不会收手的。”尉迟醒说,“更何况事情原本的原委这些人根本就不清楚,仅仅就是凭着一腔热血就冲上震州,伤害无辜。”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逐鹿原时,宁辅国曾经试探于我的事情吗?”陆麟臣问。
这件事尉迟醒是有印象的,陆麟臣当时装糊涂装得很顺手,尉迟醒还以为他也是星算的信仰者。
“宁辅国这人虽然不值得信赖,但是他曾经传授给我一个观念,我觉得很是正确。”陆麟臣说,“人有人的法度,人有人的秩序。”
“她一句话便可令如此多的人失去理智疯狂行事,我觉得,你与宁辅国的交易,可以再谈谈。”
“你怎么知道的?”尉迟醒问。
陆麟臣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来递给尉迟醒:“这是赵阔托人给我的。”
“宁辅国说容虚镜行事乖张,用皇城百姓的命数祭远古秘阵,只为了救抢了你命格的霸星,古逐月。”
尉迟醒低头看着羊皮纸,这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敢想象,要是这张纸上的事情公之于众,回引发怎样的恐慌和动乱。
容虚镜之所以被他们信任,就是因为她代表着绝对的法度和绝对的公平。
她若是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在质疑她的公正性之前,可能还有很大概率开始揣测她的能力,继而担忧自己的安危。
然后便是愤怒,怒她拥有如此至高的力量,享受如此笃定的信赖,却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去换霸星的存活。
“这是真是假?”尉迟醒抬起头,看向陆麟臣。
“真的。”阿乜歆的声音从他背后穿过来。
尉迟醒慌乱地回头,恰好看见了阿乜歆收拾翅膀轻盈地踩在房顶的瓦片上。
见她只是刚来,尉迟醒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是真的,”阿乜歆走到了尉迟醒身边,蹲下来看着他手里的羊皮纸,“神树可以感应到这个阵法,它被启动了,而且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尉迟醒又扫了羊皮纸一眼。
“第二次只打开到一半,”阿乜歆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停下来了,第一次阵法里是古逐月,第二次是……”
阿乜歆闭上了双眼,通过神树与她的联系去看第二次阵法里的人是谁。
“是他?”阿乜歆睁开了双眼,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怎么会是他呢?”
“是谁?”尉迟醒问。
“顾长门。”阿乜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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