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对峙(一)
几场风刮过,将紫禁城吹得又冷又干。身在后宫的女人,原也是闲极无聊的日子,又因着时气与时事,一律年节庆典都被玄烨免了,这下便更没了消闲。闲在久了,孟知便琢磨着每日换些蒙古吃食邀宛荞与兰煜过来闲话,三人左右也无旁事,一坐便是整日。
原先的日子像死湖,这下彻底成了深井寒潭。只是让这深井里起了波澜的,是玄烨下旨晋兰煜为贵人的旨意。这便只是死水微澜,还未来得及揣测圣意,后头的一道旨意,则像一块巨石,重重打在后宫每个人的身上。那日坤宁宫帝后见面后,玄烨下旨工部史官,大清女子,无论妃嫔命妇,一律只留其姓,不复留名。
午后三人又围坐在一起,铜炉里的奶茶翻滚着香气,宛荞倒是颇有兴致,呷了一口奶茶,被炉火烘出一身暖意,“蒙古奶茶的甜咸味,我原是喝不惯的,不过喝了这几日,竟也舍了宫里糕点的甜腻。”
孟知与兰煜也不过草草应了一声,两人懒懒的坐着。宛荞便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
孟知垂着脸,“皇上这一道旨意下来,好像各自赏了咱们一记巴掌。”她长吁一声,“史书不得留名......那咱们这一世走下来,末了都成什么了。”
兰煜亦是心气高的人,说起来便灰心极了,“妃嫔戴佳氏,康熙十六年入宫,初为答应,累进至贵人,无子无女,生卒年不详。”
孟知赶紧不再容她说下去,“妹妹难受便难受,也别胡乱扯话,这说了多晦气。”
宛荞笑得极讽刺,“这有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这一天。将军百战死,方能赢得身后名,我们算什么,不过就是生下来伺候人的。”
兰煜看上去心绪便是恶劣透了,“宛荞......”
孟知捡了一块牛乳糖,那甜味混着奶茶的咸味,在嘴里交织出一股百味杂陈,“谁不是想活得浓墨重彩一些,最后却让人删繁就简,成了结结实实的附属品。”
宛荞的手朝墨绿绣面薰貂插手筒里紧了紧,斜着身子道:“这么一想,争名位争荣宠,最后不过是梓棺或大或小,陵寝或宽或窄,史书工笔或多或少,其实都是一样的。”
炭火燃得极旺,三人都被烘得暖洋洋的,孟知打了个呵欠,道:“皇上这么做,也是起因于对皇后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
兰煜托着腮,道:“所以我便在想,情不到极致便算不上情,情到了极致便会觉得痛,那么世间的男女之情,大概是在彼此磋磨中度过的。后宫里的女人,一生得不到情是悲哀,可真若得到了情,何尝又不是悲哀。”
良久,孟知徐徐道:“我们未曾得到过,哪里明白皇后此刻的感受。”
直到宛荞与兰煜从未央殿出来,宛荞才得了机会问道:“听说皇上也许久不理太后了?这次的事连太后也算在内,皇上也不曾顾过太后的感受。”
兰煜朝里头瞥了一眼,小声道:“皇后当日在御花园滑倒小产,皇上总认为皇后是受太后斥责心情抑郁的缘故。为此既疏远了太后,也冷落了孟知。”
宛荞不屑道:“这都不沾边的事,皇上的心思也真是难以揣测。”
素来知道宛荞的直性子,兰煜也不再劝了。她颇忧心道:“你看皇后如今......只怕真有了万一,那咱们的安稳日子是到头了。”
原本只想说事不关己,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兰煜意指,两人一路走着,周边宫人拿着扫把,发出飒飒的声音,又添了几分怅惘,“贵妃苦心钻营多年,这次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岂有不争之理。”
兰煜手轻微可见地抖动,“到那一天,恐怕我们休想独善其身。”
宛荞寒意肃冷,在凛冽秋意里显得格外瑟瑟,“都走到了这一步,往后是死路,往前是绝路,已然无路可走,随它去就是。”
直到送宛荞出了宫门,杨海方才跑着过来,“小主,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了。”
到了十月风霜欺寒的时候,延月独自一人踏入了坤宁宫。她换了一身樱桃大红龙腾刺绣金镶领旗装,头上是海水玉赤金镂空雕花金钿,嵌明珠抹额与通水玉琉璃护甲。虽是并未逾越,但与一身正红炽金旗装的晢瑛相对,霞紫飞红,荣极华光,已然隐隐有取而代之的逼仄气势。
延月笑叹道:“皇后娘娘病中仪态不减,坤宁宫无汤药弥漫,无颓唐气象,令臣妾佩服。”
晢瑛正座在凤椅上,身后是凤栖梧桐大壁画,她声气沉沉不怵,“贵妃从来素衣简装,如今横空而出,只怕等得就是今日。”
延月莞尔一笑,“为了跟娘娘叙旧,特意换一身体面衣裳。也幸亏娘娘体恤,没让臣妾等这一天等得太久。”
晢瑛目光依然逡巡着延月,一只手伸出接过茶盏,她捏起茶盖,“来了便多坐些时候,也好尝尝坤宁宫的好茶。”
延月手里捻着蜜蜡十八子,凤仙花染就了一双花色艳丽的指色,她不紧不慢,“坤宁宫里,样样都是好的。”
晢瑛便笑了,“所以便值得你这些年来躲在后面做这许多事?”
延月明眸一斜,道:“那娘娘又何时发现是臣妾做的?”
殿里地龙烧得通红,两人又都穿着小袄,面色有些发红,隐然有一股压过一股的气势。
晢瑛挥退了殿里一众人,只剩与延月对峙,“早先你劝安嫔就死,本宫已经觉得你并不简单。”她不觉悔叹,“也是你这些年来静默守礼,本宫又只知提防平嫔和荣嫔,才忘了你在背后暗度陈仓。”
她深深看着贵妃,“太后看重蒙古一脉抬举宣贵人,可那日却打算帮你分本宫的权,我便肯定了是谁在大选时向秀女伸出了手。”
延月也不避开,笑道:“娘娘聪慧,只可惜在皇上眼里,这些事都是娘娘做的。”
晢瑛怒极,像是撕下了面具,两张姣好面容都在喷薄着撕裂的痛楚和灼灼恨意。晢瑛用更深幽的目光对视着延月,“那么更前头的事呢?倒也不必瞒了。”
延月“呵呵”地笑着,“走到今天这一步,臣妾自然没什么好瞒的。娘娘说的是安嫔的事?是我告诉她,只要她肯说出受谁指使,我便替她报仇,她自知在劫难逃,有我的允诺,自然顺顺当当走了。”她顿了顿,“至于背后那人,娘娘提防的没错,平嫔的确心思歹毒,不止娘娘的孩子,还有荣嫔那几个。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宫里,日后只好由臣妾料理了。”
晢瑛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了起来,她悄然攥着手,“那么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延月冷然笑道:“娘娘慈心,只嘱咐周明华一旦仁孝皇后难产不必尽力医治,可这么半吊子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我便推了一把,让接生嬷嬷做了手脚,哪知赫舍里芳儿也不算蠢,生产时发觉了异样,那嬷嬷反应倒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若想让她的妹妹活命,就什么也别做。”
晢瑛细细思索着这些前因后果,转而明白道:“平嫔做这些事赫舍里芳儿不会没有察觉,安嫔知道这些事,她临死前又只见过你。所以那嬷嬷嘴里一说出这话,她便也猜出来人是你派来的。”
延月不禁击节赞叹,“所以她临死前托皇上把胤礽交给我抚养,既是怕我再对胤礽下手,又能挑拨你跟我对立。真是亏得她,临死前还能急中生智。”
话便是说到了这个份上,已是无可遮掩了。延月与晢瑛两人相识多年,也是从少女葱茏的时候一起走过来的。如今一路走下来,一个盛气凛然,一个心思深沉,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竟也不知怎么看出了自己都活得不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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