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七月,我拖着蓝格麻袋,挎着灰色牛皮包,坐上一辆泛黄的卡车。蓝天白云,我觉得我像个山岗放哨员。跟农民工进城似的来到农村,大体上说,我先前是个农村人,之后去往城市,辗转多年,如今回到这里。总而言之,我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卡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身材魁梧。他缓缓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光溜溜的脑门,下巴却像粘了一团棉花,从脑门摘下,移植而来的。他两条手臂交叉抵在窗沿,下巴搁在上头,黝黑胸膛打了蜡,发亮。他嘿嘿嘿送来大波微笑,我一时没法反应,瞪眼回视他。他笑得越发放肆,我连连后退数步,又赶忙按紧胸前的牛皮包。他估摸我是害怕,收起笑容,视线转移到我脚下的麻袋。我瞧他眼珠骨碌碌地不停转悠,想来定是没安好心,于是便得足了劲的往麻袋上坐去,拉拉边口缝好的针线,拍拍肩上纷飞的尘土,冲他伸出我肥花花的舌头,顺溜的打了两个弯儿。他哈哈哈甩头狂笑,几根落在车窗细缝间的胡渣,刺啦一扯,“哎哟”,他惊呼出声。生了锈的车内,他捧着扭曲的下巴,羊癫疯似得,上蹿下跳。也就那么瞬间,直觉他不可怕,还有些许可爱。

  许是这份可爱,我竟上了他的车。他说,丫头,俺家里有个闺女,和你一般大,只是没你长得水灵。说完,他捋捋胡渣,又是盯我,发着傻。见我没做声,停顿会儿,低头在裤袋捣鼓什么。“你瞧,俺闺女,阿花,几年前照的。俺离开那嘎达,把她留在了那。她没有妈,从小就能吃苦,俺这车,就是用她养的牛,卖掉换来的。”

  他手里的这张照片,跟人没两样,一旦上了年岁,也就没了色彩。照片里的姑娘,扎着两条圆鼓鼓的发辫,一身粗布麻衣,站在谷堆旁的牛棚里,袖子高高摞起,视线定格在一头黑牛的脊背上方,笑容和他父亲没差,纯傻。

  他大拇指与食指紧捏着照片,在褶皱起伏的面上,来回磨蹭抚平。他头颅低垂的姿势,恰巧挡住我正面观察他的视线。他头顶空空,亮堂堂的闪着光,下巴又像缝了个口袋,还有鼓出来的破棉花。但他静默起来,倒是有些不谙世俗的韵味。

  他收拢照片,塞回裤袋。

  “那你怎么不把她一块带出来?”我问他。

  “从俺家出来之前,俺就听说,城市可不比农村,它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你看俺就知道,俺没读过啥书,也没啥文化。俺闺女小,没受过啥教育,俺就担心她会被吃掉。”

  他讲话偏激了些,咯噔人。底下胡渣被大片唾沫星子染白,他伸手抹抹,不好意思地抬头,又接着说道,“俺是不怕,像俺这样的人,谁吃了,脏了谁的嘴。”

  “你不问问你闺女,怎么知道她想法。”

  他把城市比喻成会吃人,那我如今是人还是鬼?

  “俺问过,俺闺女她,她啊…”他手指摩挲在唇角,神情闪烁,有片刻不大自然。“...俺全是为她好,这才不让她跟俺出来。”

  “那你这几年,呆在城市,可觉得真会吃人?”

  我反复拨弄佩戴在腕间的手表。

  便很快听他说道:

  “吃人是严重了点,不过,要人命是真的。”

  我不大明白,吃人和要人命有何区别。心想,后者大约是委婉了点。我也没告诉他,城市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与他告别,看他缓缓摇起车窗,最后半个脑袋也不见。卡车启动,噪音隆隆作响,漫天尘土在地面卷起一朵花。仿佛让我见到了那个叫阿花的姑娘,何等淳朴至善。只是岁月不讲情面,同我走进的城市一个样。

  我几近曲折的赶到镇上,而我家在偏僻的乡下,离镇还有一段距离。我望着脚边破了口的麻袋,稍有心疼,城里头刚买的,也就使过一回。我招手喊来一辆三轮车,大妈好心帮我背起麻袋,往车里一扔,袋口被车上铁丝钩住,撕拉一声,我人彻底僵化。大妈讪讪道歉,我只能抽动嘴皮,硬说没关系。

  我拖拉着散架的麻袋,总算是望见了家,那时的天已然变得黑沉。熟悉中又带点陌生之感,这地方的屋檐,曾给我挡去不少风雨。奶奶杵在门口,像是黑夜中站立的一尊闪闪耀眼的弥勒佛,眼睛快要蜿蜒成河。她手里端着瓷白饭碗,见我喘着粗气,投身在大黑夜里,脚下还有个破烂大麻袋,表情瞬时雪亮。她缓过神,欢腾着颠簸跑来,把我一把捞进怀里,有种敲锣打鼓的趋势。我屈腿立着,泛酸。她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扫射在我脸上,刺痛的感觉尤为真实。怎么瞧,她都是个美人胚子。忽明忽暗,灯光越过头顶,跳到她眉毛,我用手一遮,眼睛会笑。饱满面容,像潭湖水,虽涟漪层层,但仍是久经不衰的模子。

   我,沈意,姓沈名意,家住江南苏州某无名小镇的沈家村。八岁之前,家境宽裕,全家幸福健康平安;八岁那年,父母因车祸而离世,奶奶大病一场,生活也日渐黑暗。改革开放第四年,全国人民盼望的好日子如同苏醒的光阴在慢慢发酵,鲜活,明媚。而我却没了父母,只有我和我相依为命的奶奶。原本小时候还有位慈祥爷爷,但在我七岁那年,他出了趟远门,就再也没回来过,仿佛那天上流星,出现到陨落,不过生命中斑驳闪烁。那时侯不懂,现在想来,奶奶只是不想提起罢了。我也就不再多问了。现今也无大碍,关于没了父母一说。我这么说,显得,显得冷情。渐渐的,父母就像古老传说,我想听传说,随时随地扒着奶奶,来一个。过后,也便明白,传说听听罢了,他们实际不存在。知道我没有父母的人,说话会故意避开一些敏感的字眼儿,假使漏了口,赶忙掩嘴,弄得我会杀人灭口一般。然后,十足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那表情,像极睡了我的人,正巧被我逮住。瞧我反应?希望我给啥反应?

  自十二岁那年我就进了苏州城读书,全凭奶奶仅有的那点人际关系和金钱积蓄,把我托付给了无儿无女的大姨。大姨是个十足的好女人,可惜生活偏偏折磨好人,医院确诊她患上了癌症,老公与其离婚,而我在十七岁那年狠心辍学,在城里的犄角旮旯寻找工作。我像是个神经病,活脱脱的。那会,我用五毛钱买了份报纸,报纸上说,人三天不吃饭可以,三天不喝水会死。于是,我三天没喝水。结果,我也没死。知道或不知道的,都以为我寻死。其实,我为了更好生存。后来,这份报纸,被我折成纸飞机,穿了一根线,挂在床铺前。我想,飞机总会飞得吧。那段日子,我活在城市,身边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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