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梁烁
朝歌盯着那张脸仔细看了一会儿,她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另外一张脸来。
平阳侯的嫡子,后来的中书省侍郎梁烁。
也是有着一双这样潋滟夺目的桃花眼,笑起来仿佛眸中有勾人心魄的漩涡,整日笑嘻嘻的不见一丝烦忧,专好搜罗天下各种好玩的新鲜玩意儿,一转手就全送给她……
这样一个闲散风流的富贵公子哥,却在城破那日手握一柄战刀孤身冲进敌军里杀红了眼,以一人之力逼得萧景域的军队无法靠近清欢殿……
朝歌还记得他在力竭不敌时曾撕心裂肺地大喊她的名字。
那声怒极嘶哑的声音悲凉而痛苦:“朝……歌……”
她一直都不太明白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情绪,才能舍弃一切不顾自身安危地冲上去维护她。
后来城破之后,萧景域为了制衡朝中局势和拉拢平阳侯势力,没有杀他性命,还任他做了中书省侍郎的官职……
她在被软禁时,曾听过一丝风声,中书省侍郎梁烁联名朝中老臣们上书向萧景域施压:
“王后一日不安康,臣等便一日惶恐忧心、惴惴不安,王上初登大宝,朝堂尚未分明,边陲之地亦有敌贼虎视眈眈伺机而犯……此乃多事之秋,恳请王上三思,赦免中宫之罪责……以安民心。”
她那时候就想,赦免中宫之罪责,她又有什么罪责呢。
后来朝歌殒身天祭台,后面他如何,也不得知晓了。
想来在新王和旧势之间为了保全家族而权衡谋存,活得也是举步维艰罢。
而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少年时的梁烁。没有杀红了眼的癫狂,没有悲壮赴死的凄厉,也没有朝堂捭阖的笑里藏刀。
仍是一派明澈的纯粹少年模样。
朝歌忽地有一丝恍神。
对面少年已不满地冲她撇嘴:“想什么呢?你不会真的想要赖账吧!”
身手娴熟地按住窗柩边缘,翻身一跃入殿中,没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还仔细地扶稳了原本摆放在窗缘小几上的一对喜上梅梢纹釉下五彩描金插瓶。
“现在来王城参加英雄会的豪杰们都知道你要挑选师傅的消息了,你朝歌殿下的名号如今可是响当当,大家都等着你到时候一展风采,若是就这么随意地退局,也太不是好汉作风啦!”
朝歌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我原本就不是好汉!”
梁烁苦了脸道:“别呀!你可知道这次我可废了不少功夫,”指了指自己的脸,“天天风吹日晒的都苍老了十岁!整日我爹都找不见我人影,若是办砸了还不得气得打断我的腿!”
平阳侯?朝歌记起一个敦厚严肃的人影来,蓄着八字胡,对着梁烁时总是板着面孔,时常家法伺候,格外严厉。
小时候她从梁烁的嘴里知道他的严厉可怖,也是有一点儿怵的,躲在昭德殿里绘了八方疆域图的黑漆雕金瑞兽象牙宝座屏后面,偷偷瞧他和父王议事。
对着她竟是意外的温和,笑呵呵地把小朝歌从宝座屏后面抱出来……连她用手去揪他的八字胡都不恼……还和父王夸她长的好看。
英雄会……
朝歌听着梁烁话里的意思,这事是她吩咐让办的?她醒过来后还未曾见过外人……那就是前世的事情了。
朝歌努力回忆起前世的这个时候,十岁,醉酒,英雄会……
拜师……是了!
朝歌记起来,前世这时候,她十分贪玩,总想着往宫外跑,但是每回身后总簇拥着一大堆侍女侍卫,生怕她哪里磕了碰了,玩的很不尽兴。
因而对每三年举办一次的英雄会非常向往,想那各路英豪汇聚王城,以武艺身手比个高低,是多么的热闹啊……她七岁那年倒是见过一次,可惜被父王抱在怀里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哪里都去不了。她可不想今年还与之错过。
想着那些英豪们不就是为了谋求个好的出路吗?她可是当今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能给她当师傅,一步青云入帝王家,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美差,那些英豪们肯定非常动心,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参加英雄会了……她打的就是先斩后奏的算盘。
可是大哥二哥太忙碌,没时间去帮她做这些闲事……三哥倒是有时间,但也跟她一样被拘在王宫里头,要想瞒过父王简直难如登天。她就把算盘打到了从小玩到大关系十分亲厚的平阳侯嫡子梁烁身上。
还想着,要是到时候他被平阳侯骂了,她就亲自去给他说情,平阳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了。
想到这里,朝歌微微笑了一下。
梁烁已经在临窗的锦凳上坐了下来,悠闲自在地翘着二郎腿,刚从圆桌上的甜白釉暗刻花鸟纹高脚碟子里拈了一颗亮晶晶的蜜渍果脯塞进嘴里,又赶紧端了茶盅饮了一大口茶水,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么甜?”还是一样的不喜糖食。
朝歌见他穿了一身鸦青色横斜枝暗纹细绸直裾,领口袖口边缘还用同色丝线掺了金线绣了密密的缠枝宝相花,这样的打扮虽然不甚打眼,但要想在王宫戍守森严的侍卫们眼皮子底下混进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就轻捋裙摆,在另一侧锦凳上盈盈坐了下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自然是凭借我出色的身手,飞檐走壁也能轻而易举,”梁烁大言不惭,见朝歌不信,又嬉皮笑脸道,“没被逮到当然算我运气好,就算被逮到了,亮出你朝歌殿下的名号,那些守卫们还能把我丢出去不成?”
朝歌有些好笑,不去理会这些,转而问他英雄会的事情。
“还有十余日英雄会就举办了,这阵子王城里汇聚了各路人马,多半是来讨前程的江湖人,其中也不乏真正的高手,加之你放出去的彩头足够有诱惑,这届英雄会定然异常精彩,我可是听说,就连仙岛都派了高手前来,异域那边只怕也会有些动作。”
梁烁给朝歌斟了杯热茶,又给自己杯子里续了茶水,目露关心地瞧着她,“这阵子王城里鱼龙混杂,瞧着热闹的很,但也不大安稳,你身份又太尊贵,最好别出宫……若是出来,一定得带够人手不可,别嫌麻烦。”
朝歌点点头,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用了去岁瓮藏的雪水烹煮,汤色嫩绿明亮,入口鲜醇甘厚,茶香悠悠。
“各路英豪纷至沓来,我支的那小茶棚子竟也赚了有二百两银子,”梁烁笑道,“看来赶在月底前,我还能再小赚一笔……就当是我跑腿的利钱了!”
朝歌对银两没有明确的概念,听他说二百两只是利钱,懵懂问道:“那本钱是什么?”
“当然是你亲手调制的玉容膏啊!”梁烁正色道,“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你甭想赖账。”
哦……
玉容膏是朝歌闲来无事时翻了医籍照着一个古方调制的,所用药材均是上上品,还另外加了一味稀有的灵药冰钱子进去,能使肌肤白皙娇嫩,玉骨生香,常敷可以令容颜容光焕发,长葆青春。
玉容膏虽稀少,但后殿花圃里种的药草茂盛,配料都是现有的,调制起来也并不费力。更何况凭他们的交情,即使梁烁没有出力,他开口讨了,她自然不会不给……朝歌觉得这笔买卖十分的划算。
朝歌到妆奁前,取了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整齐码了六个宝蓝地掐丝珐琅海水白鹤纹的箍金葫芦形妆盒,甫一打开,便有清冽的冷香悠悠,正是玉容膏。
梁烁一边不由心地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把六个妆盒全拿了揣在怀里,还笑眯眯地跟朝歌说道,“下回你多调制一些便有了,我还要在茶棚子里头再待上几日……可不能被日头晒蔫了我的英俊脸蛋。”
朝歌笑起来,借口乏了要就寝,把梁烁赶出去——还是从窗柩处翻身跳了出去,跟她说,“……你记着我说的话。”
朝歌看他身手矫健地一跃攀上殿宇的屋脊,几个点足便消失在夜色中。
不管他,反正王宫里他早已混得脸熟,即使被逮到也不会吃亏。
朝歌摘了发簪,青丝水泄一般流淌在背后,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看着月影纱帐子上绣的蝶戏花在烛火的照应下栩栩如生……她却如何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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