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生太短
眼前一黑。
桑摩摸摸下巴,柔软的胡须从上面探出了头。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争论不休。
他又看向了主位,那个把手摁在他肩上的男人正闭目养神,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痕迹,曾经那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如今已是满面胡渣,波澜不惊的一方首领。
“桑摩,你怎么看?”得仟睁开眼睛,正对上桑摩的目光。原本在殿里争论的几人见得仟开口,立马止住了话声,桑摩成了关注的中心。
桑摩惊了一下,听到得仟问自己话,一脸苦相说道:“部君又不是不知道我,你让我去杀人可以,但这动脑子的事,就算了吧。”
得仟听桑摩这么说,笑骂道:“你这蛮货,天天就知道杀人杀人,都是做了将军的人了,也不想想别的。”
桑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嘟囔道:“当然也会想点别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殿后。
在殿后的风帘后,映出一道纤细的影子。
“好了,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就先同意他们吧。”得仟站起来,活动下腰身,走出大殿。
大殿外阴云压境,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或许不久就会有大雨倾盆而下。
得仟扶在栏杆上,阴郁的天气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自信的说道:“圈里的家畜就先养着吧,迟早是盘中餐,不急于这一时,他们想和,就跟他们和,要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永远都是我说的算。”
“是!”得仟的话结束了争论,殿里众人恭答道。
桑摩心里莫名有种微微的心安感。
眼前一黑。
夜凉如水,沉睡中的花园里响过一两声虫鸣。
两道影子钻了进来。
桑摩左顾右盼,好似进了别人家的盗贼,生怕被人发现。
“喂,你在怕什么啊,大兄早就休息了。”他旁边的影子不满道。声音甜美,让人听了心里痒痒的。
桑摩把她揽在怀里,温柔的说道:“哪里有怕?”
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到兰宁的,但他永远记得,当他看到兰宁的第一眼,就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守在她身边。
“哼,你臭死啦,”兰宁抽抽鼻子,像只小羊羔一样靠在桑摩胸口,“你什么时候,跟我兄长说呀。”
“说什么?”桑摩装傻充愣道。
“当然是说,说那什么啊,你你你,就是要消遣我。”兰宁双颊泛起两片红晕,可爱至极。小手拧在桑摩的腰上。
桑摩吃痛,握住了兰宁的守,“放心,等过一段时间,太平了,我就给王上说。”
“我等你。”
眼前一黑。
“不可能!我们跟他们说好了的!怎么,怎么会动手?”桑摩呆呆地站着,口里喃喃自语。
得仟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把额头抵在他额头上,满怀歉意道:“都怪我,要是我当初不答应……”
桑摩一直摇头,他手里还拿着那张往他心口狠狠打了一拳的牛皮纸。
“北方大乱,八镇三境遭屠,无一幸免。”
他的家乡,那个古老的部落,就在这三境的范围中,事情一发生,得仟就立马派出了探马。探子传来的消息,那个部落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地火烧过后的焦痕。
桑摩感到钻心的疼痛,他瘫倒在地上,现在的他不是手握大权的将军,只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普通人。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了曾经那个少年,离开的前一晚上守在奶奶的帐篷外,发誓要让奶奶过上更好的生活,看到曾经那个少年,失去了双亲后,部落的其他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每晚给他做饭的大娘,教他怎么狩猎的大兄,他犯错后耐心教导他的大叔。
现在都变成了天地间的一捧黄土。
“报仇,我要报仇。”桑摩赤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
得仟重重地点点头,“桑摩,你是我的兄弟,这个仇,一定会报。”
城外,十万蛮族大军兵戈齐整,严阵以待。
眼前一黑。
桑摩坐在狂兽上,狂兽原本是十万漠野中的凶兽,一身皮毛普通刀枪难入,尖齿利牙可轻松撕开皮甲,后被驯服,成为一些将军喜爱的坐骑。
在他身后,是望不到边的蛮族战士,眼睛在面甲后闪烁,手里的巨斧泛着寒光,战旗在风中招摇。
得仟也到了,他坐在随行的王账上,和桑摩话别。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得仟朝身后努努嘴。
桑摩的眼睛里露出一抹光亮,又很快归于沉寂,从那件事情以后,往日那个桑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军帅。
“好了,去吧。”没有得到桑摩的回应,得仟也只好无奈道。
几声鼓过,沉重的号声中,大军开拔。
等到大军渐渐走远,才从王帐中窜出一人,对着大军离去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喊到:“你一定要回来阿我等你回来!”
桑摩不曾回头,也许他听到了,也许他没听到。
眼前一黑。
三百年过去了。
桑摩还是壮年的模样,他面前是坍塌的王殿,遍地是倒下的战士,这里面有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也有恨之入骨的敌人。
他追了他们三百年,才在某个不知名的小世界里将对方置之死地。
桑摩走进了王殿,正中央坐着个盛装的老人,是这王殿的主人,桑摩看着他浑浊的眼珠,心想也许他曾经也驰骋在疆场上所向披靡,到处都流传着他的故事。可如今已是垂垂老矣,恐怕连手边的剑也难以拿起。
“你,就是桑摩小子。”老人抬高音量,试图维护他最后的尊严。
“不错,得仟王上麾下,桑摩。”
老人手指抬起,扫过一圈,说道:“你想得到什么呢?土地吗?都已经被鲜血侵入三尺,尸灰都铺了三尺厚了。还是人民?我的子民都死在了战火里,还是那些付之一炬的财富?”
“真可惜啊,你什么都得不了。”老人狠狠的看着他,幻想着桑摩露出气馁的表情。
桑摩摇头,“我只想要个答案。”
“三百年前的吗?”老人嘲弄的笑道:“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吧。”
“是谁做的,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何必再来问我。”
桑摩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老人,他不知道心里是否还有恨意,或许那些东西都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就连他来的目的,他也记不太清了,身边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做一方世界的主宰。
可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来。
老人没有害怕,他静静地等着桑摩走来,“桑摩啊桑摩,你一直都在向前跑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答案你早就有了,那你还为了什么呢?”
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没有机会问出心里的困惑。
桑摩把老人的头仍在一边,他头上的王冠放在了王座上。
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而哭。
眼前一黑。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百二十八年前,急病突发。”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愿意,她先天缺陷,能活那么久已是极限。她说,她不想你看到她苍老的样子。”
“我有点冷。”
“不必去,我亲自去给桑将军拿衣物,你们也退下吧。”
桑摩弯下腰,胸口的项链垂了下来,黑色的细线是兰宁的长发,这还是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兰宁塞给他的。
“我回来啦,宁儿。”桑摩抱住石碑,仿佛有人在跟他对话一般。
眼前一黑。
桑摩倒在石墙边,身上扎满了箭矢,血从箭孔中流出,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两把利刃牢牢扎住了他的膝盖。
“罪人桑摩,得仟已死,尔还不降?”硝烟滚滚中,有人高声喝道。
桑摩疲惫的笑笑,他看了看左右,滚滚的黑烟升起熏黑了天空。这几百年以来,得仟就像变了个人,疯狂的扩张自己的领地,所到之处非服即死。终于激起了人们的反抗,八王建军,历时十年,终于打进了得仟的王城。
桑摩,也是他们的重点目标。
桑摩觉得累了,从没有过的疲倦席卷他全身,他想起了得仟,想起了兰宁,想起了他杀过的人。
“来吧,砍下我的头,领赏去吧。”
眼前一黑。
武川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脚下是柔软的草地,还有一条涓涓的河流。
他看到了桑摩朝自己走来,看完了桑摩的一生,武川心里难免五味杂陈。
“你是个人类吧小子。”桑摩走来,对武川和蔼地笑笑,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他坐下来。
“每个到我这种境界的神,都会将自己的传承保留下来,以免自己这一脉断绝,没想到他们还留了我的全尸。”
“我的一辈子,就是我最好的传承。”
“这个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吧,”桑摩手指一弹,一个小光点就飞进了武川的身体内,融化不见。“你要小心咯,外面那个我就是我的心。”
桑摩解释道:“我的心里所有的怨恨,懊悔,仇视,都凝聚在了那一颗心里,你要小心咯,有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终于说到了正题,武川忙问道:“桑摩大人,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桑摩笑而不答,过了会儿,他说道:“你要小心,我能感觉到,我的一些老朋友已经苏醒了,不管是何用意,你会遇到的。”
“你看,他们来接我了。”
桑摩一指河对面,兰宁,得仟,大叔,武川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从河对面的迷雾中走出来,看着桑摩。
“这条河,叫忘忧,无论神魔,一旦走过,就失去了毕生的记忆。这一生太短,我仅仅够与他们相遇,还来不及相知,相守。”
“永别了,人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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